《紅樓夢》中,薛寶釵這個角色飽受爭議,爭論的核心點就是薛寶釵是否一直對“金玉良緣”抱有期望,或者寶釵是否一直在暗中拆散寶黛,以為金玉良緣掃清障礙,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中,薛寶釵趁着寶玉午睡時間前來探望,並坐在寶玉身旁為他做針線活,就成為很多論者手中的佐證,認為薛寶釵是有意要跟賈寶玉搞好關係,是在為“金玉良緣”做鋪墊,這個解釋是否屬實呢?
答案是否定的,我們結合文本來具體分析。
第三十六回中,薛寶釵並非一開始就打算去怡紅院的,恰恰相反,薛寶釵最初的想法是約着林黛玉一起去藕香榭,結果林黛玉推脱説自己要回去洗澡,寶釵一人無事,這才順路去了怡紅院,這些都是曹公客觀描寫的:
卻説王夫人等這裏吃畢西瓜,又説了一回閒話,各自方散去。寶玉和黛玉等回至園中,寶釵因約了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説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前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説話兒以解午倦。——第三十六回
諸位注意,這些情節描寫都是曹公直言敍述的,並非有“不寫之寫”的隱晦之筆,有很多論者認為寶釵“順路”往怡紅院,心機深沉,將“順路”二字陰謀化,這就是曲解了曹公之意,而且縱觀整個大觀園,也只有賈寶玉這裏能讓寶釵説會兒話,以解午倦了。
王熙鳳身為賈府大管家,太忙;探春處,常有趙姨娘叨擾;迎春木訥;惜春年齡尚小;李紈深居稻香村,每日清淨守節。所以這些人寶釵都不好前去打擾,只有林黛玉和賈寶玉兩人,每日無事,而且共同話題又比較多,但是林黛玉要回去洗澡,最後選擇只剩下了一個賈寶玉,所以寶釵順路前來怡紅院,是完全正常的。
此外,寶釵前來怡紅院恐怕還跟剛剛經歷的事情有關,別忘了,寶釵和黛玉是從王夫人處出來,她們都聽見了王夫人要給襲人姨娘分例,這就等於承認了襲人是未來的“準姨娘”,這種思維慣性也可能是導致寶釵前來怡紅院的一個間接原因——看寶玉,順便看看即將成為準姨娘的襲人!
但襲人中途有事離開,寶釵看見襲人刺繡的肚兜着實精美,於是忍不住坐在襲人的凳子上,幫她完成接下來的工作,就在這個時間,賈寶玉喊出了那句經典的台詞:
這裏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夢中喊罵,説:“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良緣,我便説是木石姻緣!”寶釵聽了,不覺怔了。——第三十六回
關於寶釵為何“怔了”,不少論者認為薛寶釵一直對賈寶玉心存幻想,想要成為賈府的寶二奶奶,以此來振興正在沒落的薛府,所以寶釵聽見寶玉不願承認“金玉良緣”,只要“木石姻緣”,發現自己不被寶玉接受了,心中失望,所以就怔住了。
這個説法很不客觀,因為早在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就曾描寫過寶釵對金玉良緣的看法: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寶玉。昨日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着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二十八回
諸位請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寶釵就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她並不贊同金玉良緣,同樣也為寶玉、黛玉關係較好而感到欣慰,因為這樣寶玉就不會計較金玉良緣這樣的輿論了,所以不可能到了第三十六回,薛寶釵又打起賈寶玉的主意,曹公如此寫,豈不是自己塞自己的嘴?因此,薛寶釵此處的“怔住”不是失望的意思。
要理解寶釵的“怔住”,要跟時代聯繫起來,在封建社會,戀愛自由是被絕對禁止的,子女的婚姻都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就是大逆不道,被打死都不冤枉。所以寶釵的“怔住”是跟這個因素有關,寶玉在夢中的話表明了他對黛玉的喜歡,這事闔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但這話不能從寶玉、黛玉自己口中説出來,試想一下,整本《紅樓夢》寶玉、黛玉何曾公開表白,説出“我愛你”三個字,最多也就是送個手帕過去,以表相思之意,就這樣林黛玉收到手帕還一陣恐懼,生怕別人知道。
因此寶釵在聽到寶玉夢中之語後,她“怔了”,是處於對寶黛前途的擔憂,因為如果他們兩人這麼下去,將來如果發生任何出格之事,那恐怕就成了整個賈府的醜聞和恥辱,所以寶釵深為擔心。
同樣的事情,襲人也曾經歷過,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中,賈寶玉跟林黛玉表白,不了黛玉已經走了,表白的話反被襲人給聽了去,襲人的反應跟後來的寶釵很相似:
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説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説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説......睡裏夢裏也夢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唬得魂消魄散......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考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第三十二回
也正因為如此,襲人才會在寶玉捱打之後,建議王夫人將寶玉移出園外居住,這裏的情節是緊密相連的:第32回,襲人得知寶黛關係,深怕將來發生越軌之事;第33回,寶玉捱打;第34回襲人建議王夫人將寶玉移出大觀園外居住;第35回,王夫人賜菜,有意將襲人升為寶二姨娘;第36回,寶釵聽見寶玉夢中所言。這些情節環環相扣、緊密相連,組合成一個整體。
所以寶釵的“怔了”,並非大多數讀者臆想的那般“有心機”,她只是擔心寶玉而已,這一點釵、襲相同,難怪有“襲為釵副”之説,此情節可作為佐證之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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