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水印木刻) / 祁耿
1
2019年9月5日,我在哲學之道和銀閣寺盤桓了一整天。我這次來日本京都是參加第25屆國際博協大會。哲學之道是東山山腳下的一條人行步道,位於南禪寺和銀閣寺之間。我們從東西線地鐵蹴上站出來去銀閣寺,中間經過的地方都是風景優美的好地方,其中主要的就是南禪寺和哲學之道。據説哲學之道是過去日本的哲學家們沉思默想的地方。哲學之道是用沙土和條石鋪砌而成的,道路始終傍着一條水渠,水渠裏的水流清澈見底。道路和水渠旁都是多年生長的楓樹和櫻花樹。
哲學之道和旁邊的水渠
哲學之道走到頭兒就是銀閣寺。
進銀閣寺門口不遠,突然就在眼前出現一片白色沙粒製作的雕塑,是用沙粒做成的一條一條的曲線,還有一個用沙粒做成的凸起在地面上的圓錐。我們到銀閣寺的時候差不多是中午,這時候正是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純白色的沙粒上,金光閃閃,感覺非常耀眼。定靜下來,意識到眼前的景物就是枯山水。枯山水是日本園林藝術的獨特創造,用沙子、礫石、苔蘚等材料營造山水的意境。看枯山水是我這次來銀閣寺的主要目的,只是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之快。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又一眼,突然悟出來一條一條的沙粒和那個上小下大的椎體是海水和山嶽。看説明牌上的介紹,知道這裏的枯山水叫銀沙灘。
銀閣寺
離開閃亮的銀沙灘後順着遊路在山裏面轉了一圈。遊路邊都是茂密的森林,主要的樹種是一種類似柏樹但比柏樹更高大的榧樹。
回到寺廟門口,在紀念品商店隨便走走。走着走着,我的呼吸有點緊張起來,因為我看到了牽牛花。一朵粉紅色的牽牛花,雕刻在一個小木盒上。木盒是方形的,大小有六七釐米。木盒裏面有一個像是香囊一樣的小布袋。圖案斜下方有文字“朝顏”。這裏的朝顏是日語,就是漢語中的牽牛花。在朝顏後邊,還有幾個盒子,盒子上是另外的植物圖案和名稱,一種是松風,還有第三種好像是櫻花,甚至還有第四種。當時,我的精神完全集中在第一個盒子上的朝顏了。
2
我對牽牛花的敏感不只是因為牽牛花楚楚動人、惹人愛戀的形象,還因為魯迅當年在日本留學時曾經種植過牽牛花。
據魯迅的好朋友許壽裳回憶,魯迅從仙台醫專結業到東京後,1908年曾經和許壽裳、周作人等五個人一起租住在一棟夏目漱石曾經住過的豪華的大房子裏,號稱“伍舍”。這棟房子在東京帝國大學附近的西片町,在這裏,許壽裳和魯迅曾經種植過好幾個品種的朝顏。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許壽裳回憶説:
伍舍的庭院既廣,隙地又多,魯迅和我便發動來種花草,尤其是朝顏即牽牛花,因為變種很多,花的顏色和形狀,真是千奇百怪。每當曉風拂拂,晨露湛湛,朝顏的笑口齊開,作拍拍的聲響,大有天國樂園去人不遠之感。傍晚澆水,把已經開過的花蒂一一摘去,那麼以後的花輪便會維持原樣,不會減小。其餘的秋華滿地,蟋蟀初鳴,也助我們的樂趣!
從1906年離開仙台到1909年回國這三年,魯迅在東京逛書店、辦雜誌、譯小説,都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又擺脱了學生時代的各種束縛,每天可以根據自己的習性生活,大概算是一生當中最逍遙自在的時光了。可惜好景不長,到1908年底,他們同住伍舍的五個人中的兩個人率先退出了,剩下了魯迅兄弟和許壽裳也從伍舍搬到了別處。當時,許壽裳曾不無留戀地套用蘇軾的《贈劉景文》寫了一首《留別伍舍》,紀念他和周氏兄弟在一起的那段神仙日子: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壺中好景長追憶,最是朝顏浥露時。
3
從銀閣寺回來後的第二天,我突然決定去京都植物園,尋覓朝顏的蹤跡。
去京都植物園是很方便的,坐地鐵烏丸線到北山站出來就是。
一個老者從大門裏走出來幫我投幣買票並送給我一張植物園的地圖,地圖上有一小段對植物園的介紹,第一句是“京都植物園建成於1924年,是日本最早和最複雜的公共植物園。”
我沿着老人指示給我的路線進門往右拐,沿着公園裏的甬路很輕鬆地溜達。甬路邊有不少樹冠巨大的楓樹。路上沒有行人,一個人走在陰森森的高樹下,多少還有一絲絲的不安。到前邊拐了個彎向南走,右手邊是個温室大棚,温室大棚再往前是個兒童遊戲場,有兩三個媽媽帶着孩子在這兒滑滑梯。温室和兒童遊戲場的左邊是個巨大的中心草坪,有工人在草坪裏割草,草坪邊有一列平房,是遊客用餐的地方,有遊客在裏面説話,有青草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我從大草坪的邊緣向東走,看見一條東西向的甬路,甬路兩邊是高大的老樹。甬路東端路邊有個説明牌:“樟樹的林蔭走廊:植物園開園當初種植的90棵樹齡近100年的樟樹,組成了長約200米的林蔭走廊,透過枝葉間的罅隙,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悠長的綠蔭道,讓京都的遊人流連忘返。在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説《古都》裏,也記述了對它的傾慕之情。”
這是很意外的驚喜。
我從樟樹走廊的東端慢慢地往西走。老樟樹看起來相當粗獷,不少樟樹的主枝是從樹幹很低的地方橫生出來,有些枝幹上還蒙着一層綠色的苔蘚。
因為還想着朝顏,就沒有在樟樹林蔭道上做更多的徘徊。繞過草坪就到了日本本土園。日本本土園的特點是保持着植物的原生狀態,這裏面的植物更為密集。但也沒有看到牽牛花。
4
回到北京後,我趕緊從書架上找出來川端康成的《古都》和《千隻鶴》。川端康成是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古都》寫京都的風物和傳統,一個重要的特點是真實,從宏觀的背景到具體的細節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虛構的。寫到京都植物園的一段情節是,批發商佐田太吉郎一家在熱鬧的仁和寺賞過櫻花後,決定再到一個清靜的地方遛遛,女兒千重子建議到新開放的植物園。小説裏的太吉郎一家進的是植物園的正門也就是南門,所以他們進門後很快就看到了我也看到的“玻璃圓屋頂温室”和“兒童遊樂場”。在鬱金香園他們碰見了好朋友織布商大友宗助先生,大友先生向太吉郎推薦這裏的樟樹林蔭道説:
“我很喜歡這裏的樟樹林蔭道,一直等待植物園重新開放。這些樟樹都有五六十年了。”
兩家人在植物園一邊眺望春霞中的比叡山一邊感嘆春天的短暫,不知不覺走到了樟樹林蔭道。太吉郎建議沿着宗助先生喜歡的林蔭道一起走回去。下面有一段對樟樹林蔭道的描述:
路旁的樟樹,枝幹左右盤旋。枝梢上的新葉,還是一片嬌嫩略呈紅色。雖然沒有風兒,有的枝梢卻輕輕的搖曳。
這裏描寫的是六七十年前初春時的樟樹林,比我看到的樟樹多了一層稚嫩。
川端康成《千隻鶴》中的插圖
看完《古都》再看《千隻鶴》。在“母親的口紅”一節裏突然出現了牽牛花: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時,女傭已將牽牛花插在掛着的葫蘆花瓶裏。
“今天我該起來了。”
菊治雖然這麼説,可是又鑽進了被窩。
他仰卧着,在枕頭上把脖子扭向一邊,望着掛在壁龕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經綻開了。”
女傭説着退到貼臨的房間。
“今天還請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過我要起來的。”
菊治患感冒頭痛,已經四五天沒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兒摘的牽牛花?”
“在庭院邊上,它纏着茗荷,開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長的吧。花是常見的藍色,藤蔓纖細,花和葉都很小。
不過,插在像塗着古色古香的黑紅色漆的葫蘆裏,綠葉和蘭花倒垂下來,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
女傭是父親在世時就一直幹下來的,所以略懂得這種雅趣。
懸掛的花瓶上,可以看見黑紅漆漸薄的花押,陳舊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樣。假如這是真品,那麼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蘆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插花的規矩,就是女傭也不是很有心得。不過,早晨點茶,綴以牽牛花,使人覺得也蠻合適。
菊治陷入沉思,將一朝就凋謝的牽牛花插在傳世三百年的葫蘆裏——他不覺得凝望了良久。
用牽牛花做插花,牽牛花只有一朵是開的,藍色的花,綠色的葉,纖細的莖,這種幽玄之美是日本人特有的情調。朝花夕落的牽牛花插在有三百年曆史的葫蘆裏,更顯出牽牛花生命的短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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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一種過去的“雅趣”,説明用牽牛花插花是日本的古老傳統,這啓發我翻看豐子愷翻譯的《源氏物語》,《源氏物語》是紫式部一千多年前創作的,是日本文學和文化的源頭。在第四十九回“寄生”,我突然看到了牽牛花:思念二女公子的薰中納言一夜無眠,早晨在花籬內看見了朝顏開花的過程:
但見曉霧籠罩的籬內,各種花卉開得非常美麗,其中夾雜着短命的朝顏,特別惹人注目。古歌雲:“天明花發豔,轉瞬即凋零”。此花象徵人世無常,令人看了不勝感慨。他昨夜不曾關上格子窗,略微躺卧一會兒天就亮了,故此花開時,只有他一人看見。
薰中納言起身去看望二女公子,去的時候,不忘摘下幾朵還帶着露水的朝顏。在二條院二女公子住處,薰中納言把帶來的朝顏花送給二女公子,並和二女公子就朝顏花作詩互答:
把剛才摘得的朝顏花放在扇子上觀賞,但見花瓣漸漸變紅,色彩反而更美,邊將花塞入簾內,贈二女公子一詩:
“欲把朝顏花比汝
只因與露有深緣。”
這並非他故意做作,卻是那露水自然地停留在他所持的花上,並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覺得很有意趣。那話是帶着露水而枯萎的。遂答詩曰:
“露未消時花已萎,
未消之露更淒涼。”
詩歌中的形象都是有所指代的。薰中納言贈詩中的“露”比擬已死的大女公子,二女公子答詩中的“露”卻是比擬自己。由此可見,雖然牽牛花是日本人從中國引入的,但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朝,他們就對牽牛花的美有深刻的感悟,從花開花謝的匆匆來感悟人世的無常。
1936年,魯迅為商務印書館的“中學生自然研究叢書”翻譯了日本人刈米達夫的《藥用植物》,其中也介紹了作為藥用植物的牽牛花:
牽牛花,是廣行栽培,以供觀賞的一年生蔓草,其種子名牽牛子,漢方屬於峻下藥,可以代耶拉普根……耶拉普根及其製品,輸入日本者年額一萬數千元,故若用幾乎每家無不栽培的牽牛花的種子,即可以防遏輸入。
這段話主要是介紹牽牛花的藥用,但也説出了牽牛花在日本的普及程度。由此,魯迅和許壽裳他們在東京時的栽植牽牛花和銀閣寺木盒上的刻印牽牛花都變得可以理解了。
作者:錢振文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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