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錢鍾書,書法水準如何?人稱大師,他自己卻不敢給陳寅恪墓題字

由 公羊易綠 發佈於 休閒

談論錢鍾書,是非常危險的。對於這樣一位百年不遇的槃槃大才,任何議論都可能反襯出自身的無知來。


錢鍾書一生窮盡古今中西文本,他自己也幾乎成為了20世紀中國最龐雜的知識人文本之一。他不是一個純學究,所思所論所寫,完全可視為一個知識分子對所有知識人的一番打量,一種回顧,包括他率性揮灑的書法。

也是以,錢先生有底氣嘲笑前輩蘇東坡的字是“墨豬似的”,而我忝為“錢粉”,評論他的墨翰卻始終戰戰兢兢。


他雖自負其才,也從未以“書法家”自命,對自己的字甚至甚至是不夠自信的。在某篇親近後輩的回憶中,他説過自己的字還不如老妻楊絳過關。我們看他的集子,清一色均由楊先生代為題簽,這固然是暱內的表現,可應當也有慊然斂退的意味吧。儘管,名作家黃裳與高莽,分別都寫過文章,説楊絳的書法還是錢鍾書教的。

更有意思的軼聞,是他晚年時,婉拒為清華師長陳寅恪題寫墓碑之事:1980年代末,陳寅恪後人出面,擬將陳氏骨灰歸葬杭州外郊祖塋,同時立碑紀念,碑文上書“陳寅恪先生之墓”7字。當時陳家人想到的題碑之人,首選就是錢鍾書。據説,錢起初欣然應允,可試寫數紙後,他還是婉轉推掉了。給的理由,就是自愧字醜,恐“貽笑識者,玷辱貞珉”。他在回信中説,“弟不工書,尋常獻醜,不過尺牘、筆札”云云,認為自己寫寫書信小字還湊合,“大雅之堂”就駕馭不了。


他對自己的字,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從不曾得意忘形。後來他名聲大噪,晉身“大師”,一些“錢粉”對其書法也是高度評價,恨不能也推為泰斗,委實是仰其名聞的過譽之辭。比如,前些年,中書協舉辦“20世紀百位著名文學家墨跡展”,一眾書壇大腕對錢先生的字也是推崇備至,什麼“藏寶皆文物,鼎甲錢(鍾書)何(滿子)黃(裳)”云云,紛至沓來。在我看來,這波操作,是真“相譽常失其實也”。

這幾乎也是當下人,評點民國先賢書藝時一個普遍誤區:以其文學成就或學術建樹,推波其書法藝術造詣,從而使得理性評判缺失。



民國時代,書法所依附的文化系統還很健全,名家大師絡繹於途,錢先生若與于右任、台靜農等相比,離“書法家”這一美名,差距還是不小的。當時不僅沒人稱讚過他的字,如今看他的墨寶,即便是那些很鄭重的條幅,都有不好瑕疵。比如,功底有欠,墨色偏重,結體過疏,殊乏當時成名書家的神采與韻致。甚至,他最常見的“錢鍾書”三字簽名,紐結一體,一副“花押”的味道,讓人心中不免吶吶:博學鴻儒錢鍾書,難道真的是眼高手低?


錢先生寫了一輩子的毛筆字(現存《容安館札記》3巨冊絕大部分就是靠毛筆抄錄的),對書法理論也鑽研極深,卻從沒在意成為什麼“書法家”,更沒刻意去練,多半隻是愛好與習慣。孔慶茂1992年出的那本《錢鍾書傳》,寫及錢先生抗戰期間出任“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外文系主任的事蹟時 ,曾有過如此描述:

只是,略顯尷尬的是,我們的文化傳統是日益闌珊着的,書法之道更也是在節節敗退之中的,徐復觀所自豪的“中國藝術精神”的大脈搏,是攔腰斷裂了的。民國時或許“不過爾爾”的人物或書法,放到當下羣儒中衡短論長,只怕太多都是高手了。以錢鍾書來説,他的字,與現今書協的一般專門家對比起來,又能遜色多少呢?


所以,不算違心地講,僅從現今的“書法家”標準出發,錢先生的軟筆功力,又完全夠格稱“書家”的吧。陳丹青西畫出身,蔡瀾自稱“美食愛好者”,所習所業都與中國書法亳不相干,前一段不都揚鈴打鼓辦書法展了,對不對?更別提自鄶而下一類,文化素養還遠不及陳丹青與蔡瀾呢,都昂昂然以書法家招搖過市了。

中國當代書壇,濫矣至此,錢鍾書自己固不屑一顧,但又怎會缺此一席之地?


他不是書法家,可所寫文字中,論及書法的觸目即是,而且論斷總是別出機杼發人深省,顯示出非同一般的積累,完全可稱“書論大家”。何以至此,只因為對於傳統的中國讀書人而言,“書法”從來都沒“專業”或“專職”的,它是文人的基本功,是讀書人必備的技藝,白紙黑字是他們共享的情愫。這就是所謂“書香文脈”一系。

對於過去的文史從業者而言,書法史一類的閲讀鑽研,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錢先生自少時起,就志在會通世間學問,磊磊碩士,涵海負地,當然更不可能例外。他這種狀況,本就算不上啥特例,只是眼下的“專業書法家”們,多隻曉得躲在屋內瞎練而不怎麼讀書,才會覺得稀罕而已。“善鑑不書,善書不鑑”云云,倒在其次。


關於書法,錢先生並未特意出一專著。可是他的鴻篇鉅製,諸如《七綴集》、《談藝錄》、《管錐編》、《容安館札記》諸書,有大量書法相關精義散落,議論明暢,思力深刻。他把打通上下、敉平南北、勾聯古今、融匯中西的旨趣,也運用到了傳統書畫的闡釋上去了。咳唾珠玉,揮袂風雲,使讀者如覽注壑滴海的懸河,未盡其書,不窮其義。

比如,他單揭出一“韻”字,定為詩文書畫的共有特性,而書法之妙,在“法度之外,其韻自遠”;比如,他猶如魔術師一般,招來古希臘羅馬、伏爾泰康德等西人要義跟中國藝術精神互見,指出中國書法審美之秘在於“説而不説”,“喚起想象”等等。比如,他一再強調,中國的詩、畫與書,核心內藴是相通的,非技術功夫,近乎西人所謂的“形而上學”標的,且書法的法脈當是“文人書法”。


比如,對於當年的“蘭亭真偽”大辯論,他當時雖不屑參與,但《管錐編》中早有精闢論斷:“阮文達‘南帖北碑’之論,蓋系未睹南朝碑版結體方正與北碑不異;郭沫若見南碑,遂謂世傳右軍《蘭亭序》非晉宋書體,必後世偽託。其隅見而乖圓覽,與文達各墮一邊”,將此學術課題引向更高度。

而當初他從《鬱岡齋帖》中發現“君”字36種寫法,以此考繹出前人幽秘,更是石破天驚的細緻與才識。錢氏論學,無一例外的鏤冰斸雪、纂組繽紛,偶睨即迥異羣儔,細品則更見幽微,是真天才也。



儘管,書法其實是他“家學”。其父錢基博,在1935年所寫《自敍》中,在歷數祖先各種牛氣行狀之後,特意驕傲宣稱,錢家歷代都專精於書藝,從“唐太宗之世”到“五傳而至沛”,往往“八體超逸,真草俱成”。錢家這門家學,到了錢鍾書這,可惜不大如前了。

當然,這裏面,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時代背景影響:待錢鍾書1910年出生時,科舉已廢除多年,過去傳統士子的主流價值認識已漸頹落。而書法,作為科考附庸的核心工具性,已然喪失了。換句話講,書法對於讀書人而言,不再骨肉相連般實用了,甚至不再是世家子弟必需得強制練好的項目了。過去龔自珍因書法不夠優異,屢屢進士不第的荒誕,一去不復返了。


當書法與前途鬆綁後,帶來的負作用,其實就是水準一代不如一代。比如,魯迅、馬敍倫、李叔同等,尚活在科舉制時的尾巴,雖沒決心要成書家,可是被強迫苦練過,那代名學者隨手甩出來的字,幾乎都能當法書看;而到了下一代,例如胡適之、傅斯年、陳寅恪諸位大佬,學問固然還有望後來居上,可論比字,那功底顯然是每下愈況了。

錢先生也是這般情況。這是社會環境大氛圍對個體影響的反饋。不管如何自詡“家學”,等錢先生成長時,無錫錢家其實也未曾刻意督導他練書法。據他《槐聚詩存》自敍,是“餘童時從先伯父與先君讀書,經,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從不提“書法”;楊絳後來追憶,也説錢一出生就過繼於伯父錢基成,純放羊式教育,管教鬆弛,也就下午上上課,餘下無非泡茶館、聽説書、逛小吃攤,書法更是不受重視的一門。


且錢先生自己,不管為人還是做學問,都是趣味主義的,諸如臨池苦練這等事,多半也違離他天性的吧,少時應該也不大可能嗜好——楊絳共同生活一甲子,也説錢只在英國留學期間,因版本考試,有過一次“苦學”。範旭侖這些“錢學家”如此鑽頭覓縫,也説他似從未專門費精力去練書法。

只是説,錢先生後來的書法,還大有可觀,是少年時代就有“童子功”,只是沒專門花心思做“書法家”罷了。我們得知道,他雖不甚措意,錢家也看似放鬆,可畢竟江南士紳門庭,家中長輩都是此道高手,所謂“門庭積秀,其來有自,家學淵源,保譽流芳”,過去世家子弟的一滴唾沫吐在外頭,往往都會是大雨傾盆,豈能小覷?


而且,他成年以後,碑帖是勤讀的,終其一生也不曾廢毛筆,日常書信、平居寫作也基本都靠它寫就,以今視昔,花費的時力其實也不算少了。《石語》中的他,尚是“英鋭少年”,就敢“噴”彼時大佬陳寶琛的字,“終似放腳姨娘 ,不甚自在”,是有那份底氣的。


錢先生遺墨不少,更仰仗楊先生“打掃現場”的勞苦,太多影印書稿諸如《容安館札記》、《宋詩紀事補訂》、《錢鍾書手稿集》等都陸續出版,面世手稿總數不下數萬頁。這使得我們,完全可以較全面地得睹錢公的文采風流,進而評價其書法造詣。

可以説,如果簡約武斷點,去評定錢先生的書法,其字就是典型的“文人字”——儘管這三個字真猶如萬能公式了。這種字,最大的風格特徵,是守法度而又恣縱肆,“書卷氣”十足,瀰漫紙上的,是一股舊時士大夫的“士氣”,而非如今筆筆標準卻又充斥匠息與俗味的專業主義書法。也許不夠規範,但字字耐看。


都説錢先生對蘇東坡書法,尤多契合,也極其嫺熟,部分名帖,足以背臨意寫,他的字確實可以看到這種取徑端倪,無論是具體形態上的,還是整體氣度上的——雖然他很愛拿東坡開玩笑。筆致舒展、流利、靈巧、遒勁,個性隨意中本源俱在,且有一種出經入史、藏古納今的儒雅超逸之感,深合東坡精神。這種書法,是書寫者為人格調的示現,也是書齋生涯日就月將才能燻洗出來的。千年一蘇東坡,百年一錢默存,錢公學蘇,可謂脾性對味。

錢鍾書現存最早的墨跡,當是他還在清華上大學時,寫給恩師羅家倫的書信,與部分詩稿。這些舊物,前些年曾經展出,我等有幸得睹,稍解“錢鍾書是怎麼煉成的”的疑惑。這批手稿,全由毛筆寫就,行草均有,十足宋人意態。從這可以看出,他學蘇其實很早,而那種天然率性、鋒芒畢露的格調,既能見出“字如其人”,也足以印證到他年輕時就鍾愛宋學宋詩這一學術脈絡。


而就往後手稿看,也完全可看出他對碑帖涉獵都是很多的,二王的基礎痕跡也濃,對孫過庭草書也當汲取不少,信筆由繮流泄出來的楷法碑意,接近他身處時代所流行的張裕釗書風。尤其是用墨、結字、用鋒、意象等等,更能見東坡居士的章法,他於此中是頗得深味的。這些情狀,與他早期密友吳忠匡的評價,是若合符契的。《聽楊絳先生談往事》中,還説他早年私淑鄭孝胥,晚年字體更近其舅王藴章,這些點需待有心人挖掘了。

可所謂“文人書法”,最大毛病往往都在使性,錢先生也未免此病。比如,於外形式技法尚欠精熟,在內則筋骨過露,整體不免支離,時常粗率圓滑,真性情中也亂草蕪雜。分散在地,不免剝缺,不堪遊目者,紙上實多,這缺陷也幾乎陪伴他始終。他的好友説他,“都不下功夫,隨便臨摹,成不了氣候”,這確實是實話。


我想,錢先生是真沒有想過當一名“書法家”吧。他的抱負不在這裏,成就不在這裏,更不屑是否多此一頭銜。他一生都淡泊名利,不談程正叔之學,不尚叔孫通之念,又豈會在意這些俗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