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很多年前了,南方梅雨時候,我曾在陽台上擱一隻細白瓷的小瓶,集雨。瓶子是那時我愛的人盛了楊梅酒給我的。三年陳的酒,全浸透在了幾顆果子裏,我不知深淺的撈了一顆吃了,方觸舌尖,烈烈的果香挾着醇厚的酒味瞬間如海嘯般一個浪頭翻湧過來,頓時渾身一個激靈。
拿瓶子集雨,大約能想見那時我應在讀知堂。《清嘉錄》有“梅水”一條:居人於梅雨時備缸甕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知堂《夜讀抄》裏寫及《清嘉錄》時,道:我們在北京住慣了的平常很喜歡這裏的氣候風土,不過有時想起江浙的情形來也別有風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圓洞的高大石橋,磚牆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不要説大風會刮下來,就是一頭貓走過也要格格的響的。這些都和雨有關係。南方多雨,但我們似乎不大以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來,用竹水溜引進大缸裏,即是上好的茶水。
這好像是寫雨的我最愛的一段文字了。溽熱時候讀來,如服下一劑清涼。時時記起,都覺得清致迷人,滿載着所有我枕河人家的夢。
如今我也遷居北京,從初時的不適,到逐漸越發覺出此地的可愛,心境與文中更是熨帖。北京有時連月無雨,空氣裏是平鋪直敍不打彎的乾燥。到仲夏時節,雨水才多了起來,但並不像南方那樣淫雨霏霏連日不開,常常是半日晴半日雨。我愛極了此時天氣。雨氣逼人的沁涼,滌盪萬物,泥土腥氣瀰漫開來,像久睡乍醒時的一個長長的哈欠,城市被洗去積塵,在一身的鬆快靈醒裏,揮手又放出了太陽。藍天如牧場,放牧着白雲悠遊。而水汽未散,將無遮無攔的任性陽光温柔的擋了一擋。
可我依然時時對南方懷有無緣無故的眷戀與思念,包括那彷彿無休無止的下雨天。檐牙如許,雨花時墮。是深深的板石巷弄,時有孩童奔過。透過二樓木質的窗,一枝翠綠欲滴的枇杷葉,半掩着對面緊挨的屋檐,片片黑瓦,洗過似的光亮。院落裏的一株芭蕉下,浸雨階縫生出青苔,濕滑地上置着大肚水缸,漂着些枯敗的植物莖葉,蕉葉滑落的、檐花滴落的雨水,在缸裏樂此不疲的爭相破開水紋……
對雨天的喜愛至今未曾稍改,但其它脾性癖好與年少時候畢竟大不相同,就像那早已不知所蹤的白瓷瓶。彼時我煙酒均沾,大概是叛逆期未過,待己逼仄,待人無措,渾身擰巴,拼命要抓着些外物充當反骨來證明自己的不同,大概看起來像只沒什麼殺傷力的刺蝟,抱着些並不重要的心情,蜷成一團。
其實我並不喜歡酒的,不記得是從哪一刻起,我終於坦率承認了這一點。原本就是酒精過敏的體質,稍沾一點就全身赤紅如蝦子出鍋,酒量也淺的很,兼之覺得啤酒寡淡,紅酒酸苦,白酒聞着香,稍抿一口辣的受不住,而醉酒人身上的酒臭味,也令人生厭,是故而今通通敬謝不敏。當然,也不是決絕的把酒完全排除出了生活,作為一個確實不懂酒的人,一應果酒、以及類似莫吉托、可爾必思這類酸酸甜甜含點酒精的飲品,都喜歡的很,甜品中也更好含朗姆酒的提拉米蘇與含葡萄酒的布朗尼,這種近似小女孩對酒心巧克力的偏好,實在是羞於提及,説起時都只好扶着額自我調侃的笑笑。
最貪吃的還是梅子酒,平生僅有的醉酒經歷也跟它有關。去年初夏在景德鎮,也是雨天,舉目皆綠,綠意如滴,帶着落定塵埃的清氣。睡蓮初開,苦楝將落,薄如白紗的雨雲在青山之間聚散不休。傍晚時候,同朋友在三寶小聚,具體吃了什麼都記不清,只記得上了一壺梅子酒很快喝完後又添一壺,最後一杯,朋友説,慢慢喝掉吧。我點頭,好,然後一個迷糊,一飲而盡……幸而我酒品甚佳,醉了後除卻渾身發懶有就地躺下的衝動外,唯一令人難解的怪癖是控制不住想唱崑曲。那天我一路小聲哼唱着一曲《關山月》回到旅館早早睡下,一沾枕頭便人事不知,到半夜醒來,極為清醒,分毫睡意也無。我起身轉了兩圈,靠窗坐下,側耳相聽。雨聲歇了,人聲已定,蟬噪與蛙鳴的季節還早,只偶爾聽得遠遠幾聲犬吠。屋裏沒有開燈,我獨自抱膝,像抱着一團影子,心裏極平靜,開始唱《離魂·集賢賓》,是杜麗娘死前所唱的一折。“甚西風、吹夢無蹤……在眉峯、心坎別是一番疼痛。”可能是這句格外適合失眠的夜晚吧。
唱到後來就想起另一樁事情。曾在杭州生了一場大病,整日靜卧發呆,與外界少有聯繫,只疑心扉外結了厚厚一層老苔,也懶得清掃。那陣子也下雨,雨聲裏,凝視窗上的水滴,世界在窗那邊,是模糊的焦外,靜得怕被打擾。我像是藏匿於時光崖壁上的一個溶洞裏,偶爾向外窺看,但不在意看到了什麼,心裏只念着《春光乍泄》裏黎耀輝的獨白,“我並不希望他太快復原,他受傷的日子是我和他最開心的。”
病雨是比病酒更難以言説的一種心情,但又有微妙的相通,都籠着那麼一層稍嫌清寂的色彩。
馮延巳寫,“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賀鑄有流傳更廣的佳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病酒。梅雨。
閒情。
閒情在今天怎麼都不能算是什麼好詞,頂頂矯情,偶爾提及都要做好被人以一種“吃飽了撐着”的眼神斜睨的準備。講求功用的年代,做無用的事情,彷彿一樁罪惡。何況閒情的閒字,明晃晃杵在那就像高高立着個靶子。
何謂閒情?曹丕寫《善哉行》,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知之。
這就是閒情了。
其憂何來,隻字不提。輕描淡寫的一句,説那不過無緣無故也自然而然的事情。
是一人獨立橋頭,寒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灌滿衣袖。身側行人從紛紛而過到漸漸而稀,他從月明星朗站到月落星沉。煙草連天,被扯散的柳綿不時因風而起,鋪天蓋地,茫茫一白。
他的閒情已經都在那裏了,無需佐證,也不必探究。但閒情二字,到底是託詞,所託的,大概多是些最諱莫如深、不能與人言的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