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賈寶玉精神境界與《莊子》的關係探索
若論《紅樓夢》中哪個人物形象最複雜,那麼非賈寶玉莫屬。毫不誇張地説,儘管《紅樓夢》已傳百年,但眾多紅學家對賈寶玉仍然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評價。
站在世俗角度,賈寶玉是個好色之徒,每日只喜歡鑽在女兒堆中,時不時偷丫鬟們嘴上的胭脂吃,且無心於功名利祿,以“富貴閒人”的姿態在大觀園中閒逛,對社會沒有絲毫貢獻。
站在時代角度,賈寶玉又具有鮮明的時代進步意義,他反抗封建禮教對自己的壓制,歌頌女性,曾直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賈寶玉的此番言論無疑具有超時代的意義。
此外,站在儒家、道家、佛家的角度,對賈寶玉的深層內涵進行探索,又能得出新的闡釋,可以説,直到今天,紅學界對賈寶玉思想的挖掘仍只是冰山一角。而我們今天就管中窺豹,通過賈寶玉與《莊子》的深層關係,來對這個人物形象進行分析研究。
《紅樓夢》開頭採用神話傳説的形式向我們介紹了賈寶玉的來歷:
曹雪芹獨具匠心,給賈寶玉的前世安排了一個“無用之石”的結局,意在為賈寶玉無力補賈府衰敗的“天”埋下伏筆,由此也定下了賈寶玉“無用之材”的人生路線,而完美契合賈寶玉此番秉性的書籍便是《莊子》,賈寶玉的“無材”正是《莊子》的典型思想。曹雪芹秉承寫實的原則,在《紅樓夢》中不遺餘力地描繪賈寶玉對《莊子》的喜愛。
早在書中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就記載了賈寶玉入夜靜坐讀《南華經》,《南華經》即為《莊子》,看到《外篇·胠篋》一則,不僅意趣洋洋,還趁着酒興,續寫了一段。
賈寶玉一向厭惡讀書,可對於《莊子》卻異常喜歡,從第二十一回開始,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賈寶玉的思想、行為具備明顯的道家思想,對自己“無材”的思想認同,也跟莊周道家思想有着密切的關係。
《莊子》對“無材”之道有着具體形象的表述,《莊子》中記述有一棵神社櫟樹,它長得高大粗壯,有百人合抱那麼粗,而它之所以能夠長得如此茂盛,就是因為櫟樹乃是“無用之材”。用櫟樹之木做成的船會沉沒,用它做成的棺槨會腐爛,用它做成的杯器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的房屋主幹會被蟲咬蝕,因此櫟樹乃是“無用之樹”,農夫也懶得砍伐它,櫟樹才得以自由生長,成為巨樹。
賈寶玉對“無材之説”顯然是贊同的,不僅贊同,他還用這種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薛寶釵是積極入世的代表,曾多次勸誡寶玉立身功名,可卻被賈寶玉嘲笑其為“祿蠹”,後薛寶釵在聚會上公然稱賈寶玉是“富貴閒人”,其實已有暗諷之意,甚至有“激將法”的嫌疑,賈寶玉卻欣然接受這個稱號,不作爭論,可見賈寶玉已從內心接受了道家莊周思想。“無材”思想也影響了賈寶玉對金玉良緣和木石姻緣的態度。
我們都知道,相比薛寶釵,賈寶玉明顯更喜歡林黛玉,如果説薛寶釵是儒家積極入世的代表,那麼林黛玉便是道家清靜無為的典型。黛玉從來不規勸寶玉“委身經濟之間,立足孔孟之道”這些混賬話,所以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感情才不同於旁人。寶黛兩人都贊同“無材”之説,這是木石姻緣得以產生的思想基礎,這一點賈寶玉在第三十二回中曾當着史湘雲和襲人的面公開表述:
可賈寶玉的“無材”卻得不到世俗的認可,尤其是父親賈政。賈政之所以一直不喜歡賈寶玉,其實根本原因就是賈寶玉根深蒂固的莊周思想,賈政希望寶玉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承擔起挽回賈府衰頹的劣勢,可是賈寶玉卻每每以“無用之材”自詡,對賈家衰落的情形他也“知其不可為而不為”,可這種態度在外人看來便是“放棄人生,消極度世”的苟且之舉,所以賈政在笞撻賈寶玉時,恨不得將其打死,就是因為賈政知道,賈寶玉絕不可能承擔起挽救賈府的責任。
《紅樓夢》中,隨着賈寶玉年齡的增長,閲歷的豐富,寄予在他骨子裏的莊周思想得以進一步昇華,漸漸達到“自適其適”的境界。
“自適”最早源於《莊子·大宗師》:“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由此可見莊子認為,人應當努力探索自身,而不是立足功名利祿,如果為了功利而強行融入這個社會,那麼人必定會失去本性,從“自適”變得“不適”!
賈寶玉一開始雖然心中不喜讀書,可迫於賈政、王夫人等人的壓力,不得不進入賈府學堂學習,可隨着他自我意識的覺醒,他慢慢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本質,對“自適”原則也越來越堅定,第三十三回賈寶玉因為金釧、琪官之事被賈政笞撻,回到怡紅院後,面對林黛玉“你以後可就改了吧”的規勸,賈寶玉咬牙堅持:“為這些人,即便死了,也值得!”
賈寶玉這種寧死也要堅持“自適”的原則跟千年前的莊子如出一轍。
莊子對金錢、地位毫不在乎,還以祭祀之牛為例揭露了入仕看似風光,實則迷失自我,到頭一場夢的本質,嚴詞拒絕了楚威王的邀請。
莊子所處的時代背景、生活背景我們無法做具體分析,但賈寶玉在學習莊子,追求“自適”境界之時,卻也受到外界的諸多阻撓,且不論賈政、王夫人、襲人、薛寶釵、史湘雲等人對他的規勸,光是整個封建社會的功利氛圍就足以讓一般人望而卻步,可賈寶玉天生“痴性”,這也是他能夠堅持自我的原因所在。
所以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內心認同的“莊周之道”與“功利世俗”必定會發生衝突,而且是思想看法層面的衝突,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賈寶玉對歷來“文死諫,武死戰”的封建綱常倫理發起挑戰。
賈寶玉的此番言談着實為高見,連脂硯齋都忍不住評道:“玉兄此論,大覺痛快人心”。賈寶玉認為“文死諫武死戰”的文人和將軍,都是為了名利而死,並非真的忠君愛國,他們以死收穫了留名青史的機會,卻將君主、國家置於何地?賈寶玉在此基礎上,抒發了自己的生死觀,即“眾女子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我便死的得時了。”賈寶玉的生死觀放在今天也有給人啓發的意義,實難想象這是百年前的文字。
既然説到這裏,我們順便一提曹雪芹。
曹雪芹晚年時家境貧困,曾住在北京西山,因其擅畫,傅恆彼時曾主持繪製《職貢圖》,聞得曹雪芹名聲,便邀他進入內廷任供奉職位,參與繪畫,卻被曹雪芹拒絕。即便家徒四壁,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曹雪芹卻依然不改“自適”原則,寧願要貧窮的自由,也不鑽入黃金打造的鳥籠,此番風骨,與莊子無二。
很多紅學研究專家認為曹雪芹乃是賈寶玉的原型,由此觀之,頗有道理。
除此之外,賈寶玉人性中最光輝的一點便是他與生俱來的“平等意識”,雖然出生在賈府這樣的世家大族,但賈寶玉從不自視過高。相比王夫人對下人的絕情(金釧兒、晴雯之事),王熙鳳待下的狠毒(多次毆打體罰下人),即便是才德雙全的賈探春,在內心深處,也一直被等級觀念所束縛,她對自己庶女的身份一直耿耿於懷甚至產生自卑感,唯獨賈寶玉能以平等觀念對待下人。
從第六十六回小廝興兒對賈寶玉的評價中可以明確證實這一點:
賈寶玉的平等意識來源於他自我意識的覺醒,由己推人,從對自己的思考引發對整個人類的反思,有了這番思慮,便不再受等級觀念的束縛,用博愛精神對待家中下人。怡紅院中,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無不以“寶玉”之名叫他,他也並不在意,時不時還能跟下人們大笑大鬧。
而可笑的是,賈寶玉這種超越等級觀念的作為卻並不被下人們接受,傅秋芳家的婆子在背後曾議論賈寶玉,認為他外表看着聰明,內裏盡是糊塗,賈寶玉自己淋了雨並不在意,倒勸丫鬟們趕緊躲雨,這種關心丫鬟的所言所行,被婆子們稱作“呆氣”。這種奇異的現象着實讓人痛心,賈寶玉作為貴族階級的一員,尚且當這些下人是“人”,可這些婆子們卻自己不拿自己當“人”,覺得賈寶玉的行為違背封建等級制度。
《莊子》中有“齊物”一説,意指世間萬事萬物,雖然形體、外表、富貴、地位各有不同,但是本質卻都是一樣的,其實這就是最早對平等意識的闡釋。章太炎曾在《齊物論釋》中指出莊子“齊物”的核心思想就是“平等”,賈寶玉憑藉聰穎的資質領悟到了《齊物論》中所藴含的平等思想,並融入自己的思想和行為之中,這不能不説是偉大的思想進步。
當然,因為受到時代的限制,賈寶玉不可能表現出絕對的平等意識,而是以相對平等的形式展現。賈寶玉的“平等”沒有完全達到博愛的程度,他的平等只針對襲人、晴雯、麝月、平兒、紫鵑、鴛鴦等面容姣好、品性高潔之女子,而對於早已喪失女性之美,行為低劣的婆子們,賈寶玉就認為她們是“魚眼睛”,這也讓賈寶玉的“平等意識”流於表面,未能完全貫徹莊子“齊物論”的觀點。
綜上所述,賈寶玉的思想受到《莊子》的影響極大,他遠離功名仕途,並竭盡全力與世俗力量做鬥爭,都是基於對“莊周之道”的認同,他平等意識的產生也是由此而起,雖然賈寶玉的抗爭最終以失敗而告終,但這是時代的悲劇,並非賈寶玉之過。由此觀之,賈寶玉並非只是人們口中的“好色之徒”,他也是一個敢於進行思想抗爭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