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情書

由 甫全勝 發佈於 休閒

  “沅有沚兮澧有蘭,________________。”

  下意識地,他在試卷翻頁時瞄到了古詩文默寫,並剛好在目光投到小説和傳記之前默了一遍答案。

  “……思公子兮未敢言。簡單,這兩個是選修本里面的……”

  監考員甲坐在講台後一隻手託着下巴兩眼無神,乙坐在他左後方神經質地抖着腿,窗外的一樓協管員踱着步,不時往考場裏探頭探腦望兩下。三兩棵樟樹恰好擋住了初夏輕狂的驕陽,和圍牆外永不停息的兀自喧囂。輕風裏,有一兩聲鳥鳴,隱隱的蟬唱,一股,艾草味。

  離考試開始還有四分鐘。

  ……

  他已經看透這篇小説的主題一一所謂讚美主人公純潔真摯的情感,所謂年少時青澀情感的珍重,所謂的什麼向當下物質而複雜之社會發出的對本真人性美的呼喚……

  他看到了作文題。他愣了一下。

  他耳垂有點發燒。“今年網上又要炸了。”他想。

  “地:雨下很大,是天許諾於我的情書麼?”

  “天:不,是我蘸淚而寫的筆漏墨了。”一無名氏

  請考生閲讀以上材料後,經仔細思考,任選一寫作對象寫一封800字及以上的情書,注意不要偏離材料的內容與寓意作文,不要在文中透露考生任何個人身份信息。”

  璫一一璫璫,璫一一璫璫一一

  “ 請考生開始答題。”

  他不想再浪費時間愣着了,但似乎有一縷青絲纏繞住了他的思維。

  情書?給誰……

  他已經在答題卡上用一板一眼的字爬到了古詩詞鑑賞。老師説,字寫工整點啊,至少別讓閲卷的因為看不清你們那雞爪子印多扣了分。老師還説,寫字最需要有自信,自己的字自己都嫌不好看,自己的女朋友自己都嫌醜,還有誰會覺得好看。他覺着有道理,所以每次提筆都要先深吸一口氣,要感到意氣風發。但他對眼前的這類題,也是偶爾要咬一下筆桿的。在久遠得已然失落的那方土地上,傳説裏的詩人用情緒化的古語娓娓吟唱着某些曾經存活過的故事。這些於他而言,就像巖穴中的史前壁畫,美好,古拙,卻神秘,陌生。哪怕這些是與他有着相同Y染色體的人所作。

  傷懷-其三

  無名氏

  風去忘紅落為塵,雨來帶泥消舊氛。

  江潮漲落舟無影,北山連綿隱徵人。

  金釵無沾燕脂粉,布衣不惹洛陽塵。

  素巾繡不入春燕,黃昏憶君日未沉。

  這是一首思婦傷春詩,什麼賦比興比擬對偶象徵,什麼託物借景描寫議論抒情,他還是熟悉的。但他本來就不喜歡這種軟塌塌的詩,尤其是這種八成是男作者以女性口吻吟出的温字綿音,雖曰唯美,難免虛偽,甚至有點……

  “但你不覺得每一首這樣的詩背後都有一個故事麼?”她説。

  她是他高一,也許是高二,甚至也許初中(他記不得了),某一個初夏的月份坐在他前面的同學,對待學習十分隨便,只求心安,卻酷愛看書,痴迷音樂、畫畫。他對她的印象也許僅限於此,對了,還有她腦後,一束春草一樣活潑的馬尾辮,帶着淡淡的艾葉味。

  “沒有人知道詩人是為哪個女的寫了這個!也沒有人知道這女的要為誰想斷腸子!更沒有人知道詩人是怎麼可以把握住女子心裏,細膩的,漣漪的。除非……“那天課間她突然回頭,對着連續向試卷和同桌念念叨叨咒罵歷史和詩人二十分鐘的他反駁,“除非有什麼故事。”他耳蝸裏某些對古人大不敬的話還在不停刺激着聽覺感受器,神經中樞卻已經感覺到了面部血流量的增大了。和着蟬嘶的陽光規規矩矩地把窗外香樟的樹影貼在她的額角和肩上。他的目光冒失地越過她的肩,在她桌上,一支中華鉛筆,一塊晨光橡皮,一個水杯,一張紙,紙上一個姑娘,長髮及腰,素衣輕衫,背對他們這個世界,在樹下眺望遠方。

  “你……”他話都還沒鑽出唇縫,就聽到了同桌放肆的笑,“哈哈啊哇!故事!你畫的那個妹子是不是也有什麼故事哈?”

  她又突然轉回身,擋住了他陷進遠方的目光。背影、樹、天際轉瞬消失,只剩下眼前左右跳躍的馬尾辮。他當時想,他這輩子再看不到那個背影了。

  事實上,他這輩子也的確再沒看到她坐他前面對他回眸一下。雖然她從那以後除了上課幾乎一直轉身對着後面,但淙淙似泉的言語是流向他的同桌的,他始終淡定地危坐在歡快的溪流岸邊,對着浸染過無數人汗水而發黃的課桌刷着無數人罵過,做過的,考題。

  無所謂。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寫一封情書嘛。他以一種忖度女友心思的態度忖度着出題人字裏行間的潛台詞。“寫作對象“,還“任選“,那就是説不一定是人囉!他左腦還在糾結是該塑造一個女神像虔誠告白還是從父母師友中挑一個打温情感人牌,右腦就已經開始欣喜地從虛虛實實宇宙萬物中搜羅人類容易頂禮膜拜的東西了。畢竟,要真的給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人寫情書當作文,他還是有點難為情。

  那就寫個非生物吧,嗯,風花雪月,月照孤山,山川湖海,海潮星河。但很不幸,他從來就無法忍受一個大老爺們兒對着這些死不溜秋的玩意兒磨唧半天,就像他討厭那些磨磨唧唧的所謂現代詩。看都看不下去,還要寫什麼?

  宇宙萬物再美,終究要歸於混沌與虛無。唯一有意識去逆轉這一過程,或者説唯一有意識的,是生命體。只有生命才會在一往無前的時空激流中跳躍一下,製造點小浪花。

  所以寫,嗯,生命?或者,時間?這宇宙中唯一不分貧富人人公平的東西?他想着什麼“時間是海綿裏的水“時間於實幹者是珍寶,於空想家是毒藥”……“時間之箭”,“平均壽命”。壽命,壽命可不公平。他想到高一時追罪犯意外犧牲的刑警二伯,那個混蛋可還把牢坐得好好的,肯定還做夢等着減刑。每個人所擁有的時間,或者説壽命,絕不公平。比如一個還在身患絕症等死的農民,和他隔壁病房已經預約國外最新療法的權貴;比如一個還在自家草坪上和小狗玩耍的歐洲小孩,和一個已經在不遠海灘上暴斃的難民兒童;比如同一場暴雨裏一個抱怨別墅小區內澇的小三,和睡夢中被山洪沖走的農婦……

  不要想了!這只是回考試!

  他狠狠地搖搖頭,把思緒拉回來。“富強、民主……”突然一溜順口溜般滑稽的名詞溜進了他的腦子。他們老師高考前還讓他們一羣理科木頭背了這正統價值觀,語文老師甚至在告別會上都殷勤地笑着説:“……我向來不相信什麼押題,可今年高考,不説百分之百,十有八九,作文主題跟它們有關!”“回去,建議,啊,只是建議,多看看這方面的素材啊!”

  他於是又迅速分析了一下作文題乾的三觀,隱隱地覺得有些許不正……難道是“和諧”“友善”?或者“愛國”?

  對啊!愛國!愛黨!對祖國深沉的愛情!今年還是九十五週年黨慶!

  他為自己撕破了出題人道貌岸然的畫皮感到一陣小激動,同時冷靜下來,專心構思文章論點、論據議論手法……好像哪裏不對勁?他開始懷疑一封情書用議論文的骨架支起來是否合適,同時他又略感驚慌地發現自己高中三年來除了議論文,什麼也沒寫過。難道要拿初中水平的散文、小學水平的童話來應付高考?他摸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按到了一粒悄悄冒頭的青春痘,很疼。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記起她脖子後也有一顆很小的痘子,粉紅嘟嘟的,在白暫的皮膚上,很顯眼,像,奶油上不小心滴的一丁點草莓醬。他被自己的這個奇怪比喻逗到了,心情也放鬆了一點,同時也想起了老師給的去年高考書信範文,也不過是篇議論文嘛,怕什麼。

  所以,他的論點鮮明瞭:“我愛我的祖國。”他上一次寫這種愛我中華的東西還是小學時,忘了是多少年國慶的徵文比賽。他自認為那次寫得還行,卻沒有結果,八成是字數少了。 這次,如果論點在文中出現,他想應該換種顏值高點的表述,比如化用一下名言:“吾愛吾家,吾更愛吾國。”又或是文言形式,那些閲卷的老學究喜歡這樣的所謂莊重典雅,之乎者也:“國之於君子者也,猶幹之於木葉者也。葉之離幹,其能活乎?”再不濟,浮誇的文風其實也夠討巧了:“莫不是前世用我通體熱血與死神做的一紙賭約?以我在草木榮枯裏蹁躚、抑或於天高海闊間振翅的無憂與自由,來換得在你暖若搖籃的懷抱裏憩息的一生。中,國,是你在紛擾世界裏給予了我靜待芳華的一隅,讓我有幸體嘗歲月潮水,守護一份稀有的禪意,無懼那紅塵翻浪,浮華喧囂……”

  事實上,他把這些都用進了作文。他是邊起頭邊構思的。“虎頭鳳尾!”他謹記高中老師數十年語言文學教育的真傳,並清楚地意識到,就算真如傳言中那樣“作文首尾好,中間可亂搞”,想拿高分還是要有充實有力的論據與論證。材料新穎最好,“哪怕你編,閲卷的誰曉得?”他深思熟慮後,毅然選取了古今中外四個例子:阿基米德、王偉、玻爾、屈原。囊括科學家、軍人、文學家,他很滿意。雖然有的人物被認為寫濫了,但只要“立意寫法新穎”,也就是一句話的意思拆成幾句,再挑一句來接着拆,或者問……比如“屈原為國殤自沉汩羅”,拆成,“屈原國殤”,“屈原自沉”;然後,屈原自沉好不好?他覺得生命寶貴,哪怕舉世皆濁,説不定以後東山再起呢。觀點來了,“愛國情固然濃烈而深沉,也要堅持無愧於上蒼大地,無愧於自我初心的表達之舉,比如屈大夫聞國亡而毅然揭竿而起……”屈原成了反面,而且他順便批評了一下那些盲目抵制日貨的憤青。其實,他覺得以屈原的氣節,投水倒是必要的,這關乎屈大夫的尊嚴。國亡,屈原是喪家犬;受誣,屈原是泥滿身。他活着,楚大勢已去,天下一統是潮流,他一介流放囚徒又怎麼能夠東山再起……

  但為了作文,為了所謂論證嚴謹,為了不愧於自己付出的,有意義無意義的努力,他問心無愧地寫下去。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或者是這些想法在他腦中掠去太快,他沒意識到.…..

  頭痛,欲裂。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能記得他寫完了這成人前第一篇“情書”,最後的句號潦草得像逗號,他還加重了一遍。

  寫完後他好像還望了一眼窗外。考場裏面大多數人還在伏案奮筆,窸窸窣窣。外面初夏,光很亮,很亮。他發現眼前突然雪白一片,又突然漆黑一片。然後,他就不知道什麼然後了。

  她憤憤不平地被母親從牀上拉起來:“放假了嘛,多睡一下怎麼了……”母親收拾着灶台,流水嘩嘩裏鍋碗乒乓:“剛回來,不曉得幫着收拾收拾?現在沒什麼吃的,桌子上有剩下的方便麪,泡好了。”

  她洗漱完,順手打開蓋了一層灰的電視,坐下吃麪。廚房裏聲音很嘈雜,電視信號也不好,她睡眼惺忪,也厭倦了天天一樣的新聞消息。

  “……本台消息,目前在X月X日XX鎮發生的5.4級地震災區,情況已逐漸好轉,人民羣眾生產生活已逐漸恢復正常,人們開始陸續從安置帳篷搬回家中……另外,鎮中心醫院日前新收治了一位年僅十七歲的重傷員。讓我們連線一下前方記者……”

  “……根據醫生介紹,這名傷員是被墜落的天花板吊頂砸中頭部導致的昏迷不醒。救援人員發現他時他手裏還捏着一支筆,身下還壓有一張信紙。可以看到,信上面只有起頭“致,親愛的”字樣,可以説明……”

  啪一聲,電視滅了。她仍在低頭吃飯,沒注意到。

  “媽!電視壞了!”她吃完了飯,正準備出門時發現。“是不是那天掉下來砸壞了,叫你爸看下。”母親沒有走出廚房。

  她無所謂,只想趕緊出去透透氣。

  但外面已經是盛夏。蟬嘶,酷熱,太陽灼烈到讓人,睜不開眼。

  一一子雨,2016年8月18日,1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