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舊隱不知處 夕與飛鳥還

由 雋寶霞 發佈於 休閒

作者申哥 昔日的元大都北部城牆 先農壇觀耕台 先農壇西側門

最初設計的京師外城,並不是我們後來所見到的前三門以南的京師外城。明嘉靖三十二年,還有一個兵部尚書聶豹主筆的北京外城整體方案。作者申哥走訪這未建成的北京外城線路,揭開一段過往的模糊面紗。

聶豹方案開工未久,即遇到一項“難以逾越”的技術難題

明代中葉以前,也就是在沒有外城城牆的那些年月裏,於京師的城牆之外,能夠集聚一些人氣的地方大致為正陽門、崇文門與宣武門的關廂一帶。至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前三門關廂竟然呈現出“城外之民,殆倍城中”的繁華市景。

這種大規模的聚集,尤以正陽門、崇文門外關廂地區為甚。究其原因,倒也很好解釋。自嘉靖七年(1528年)修復通州至京師之通惠河西端的大通橋碼頭以降,正陽門、崇文門外的關廂地區便隨着大運河貿易的發展而不斷繁榮起來。此外,凡前往京師的“北漂”(主要是來自南方各地的官商工旅等)皆以崇文門、崇文門作為其入城通道。

這種場景,於和平年代乃是盛世繁華的表現,然大明王朝的“盛世”,卻與北方遊牧民族所帶來的“邊患”長期為伴。最嚴重的時候,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韃靼蒙古俺答汗部騎兵竟攻破古北口,打敗明薊鎮守軍,且於大掠通州之後,駐軍白河,從而直接威脅京師安全。待嘉靖帝急招各路大軍勤王,蒙古大軍“打秋膘”已足,京師險情才告結束。然繁華的兩門外關廂地區,以及天壇、先農壇皇家祭祀之地的安全問題卻亟待解決,於是修築外城便成為明廷的應有之義。

最初設計的京師外城,並不是後來所見到的前三門以南之京師外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兵部尚書聶豹主筆的整體方案中,外城的大致範圍應該是:“自正陽門外東道口起,經天壇南牆外,一路東至蔭水庵牆止,此乃外城南線的東段;再北轉經神木廠、小窯口,拐至元大都光熙門舊址,終抵元大都小東門舊址,此乃外城東線;再從小東門舊址出發,過元大都安貞門、健德門舊址,至三虎橋村附近,此為外城北線;繼而由三虎橋村、馬家廟等地,南接元土城舊基,徑直過金中都之彰義門、顥華門,以麗澤門附近的新堡北牆為止,此為外城的西線;再以新堡北牆,一路經由黑窯廠、神祇壇南牆以外,終達正陽門外西馬道口,此乃外城南線之西段。”(此説法引自北京文史學者陳平先生的《古都變遷説北京》)。

另有説法表述為:“自正陽門外東道口起,經天壇南牆外及李興、王金箔等園地至蔭水庵牆東止,約計九里;轉北經神木廠、獐鹿房、小窯口等處斜接土城舊廣禧門(即元大都光熙門)基址,約計一十八里;廣禧門起轉北而西至土城小西門舊址,約計一十九里;自小西門起經三虎橋村東、馬家廟等處接土城舊基,包過彰義門,至西南直對新堡北牆止,約計一十五里;自西南舊土城(指金中都故城垣)轉東,由新堡及黑窯廠經神祇壇南牆外,至正陽門外西馬道口,約計九里。大約南一面計一十八里;東一面計一十七里;北一面勢如椅屏(利用元大都北城牆),計一十八里;西一面計一十七里,周圍共計七十餘里。”

如此浩大的一座外城,盡攬遼金中都、元大都、明代京師的絕大部分區域,倘若建成,將是北京建城史上的奇蹟。

拿到此方案的嘉靖帝想必是有些興奮的。但聶豹的方案開工未久,即遇到一項似乎“難以逾越”的技術難題——永定河故道上的流沙過甚。想來開工建設的首先應是外城的西線部分。嘉靖帝得到奏報,猶如一盆冷水潑將下來,讓他的築城熱情大為消減。

無奈之下,在當朝大學士嚴嵩的主持下,一份儉省得多的外城築造方案隨之問世。這,就是嘉靖朝所修築的北京外城了。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閏三月,新設計的外城方案全面啓動。至當年十月,此方案所設計的城垣竟然全部竣工,用時僅七個月。如此速成之工程,建造質量可想而知:外城的牆體,乃黃土與雜土分層夯築,內外牆體是由大城磚倉促砌成。城垣的高度僅有兩丈,比內城的營造標準要降低不少。

外城竣工之時,欣喜之中的嘉靖帝除了授予工程主持者陳圭以太子太傅之銜外,還將正陽門外之門命名為“永定門”,崇文門外之門命名為“左安門”,宣武門外之門則為“右安門”,大通橋附近之門為“廣渠門”,彰義街門名曰“廣寧門”。

至於東便門與西便門,則在這一時期的任何文獻資料中皆未被提及。直到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明世宗實錄》中,才首次談到此二門。由此便有後世學者推測:這或許是二門過於簡陋,太不正規,才被嘉靖帝所忽視,同時亦被史官們所“遺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兩座門乃是永定門等建成後鑿開的。

“獐鹿房”是聶豹設計外城東線的重要依據

蔭水庵在哪裏?它與而今重建的北京外城東南角樓到底有何關係?由於我沒見到過關於這座明代(或許沿用至清代)這座小廟的任何記錄,所以曾揣測蔭水庵大體位於外城東南角樓的內側(其西北方向)。但這樣一來,它便與嚴嵩主持設計的外城範圍基本一致了,如此又產生一個問題:外城的南北寬與東西長嚴重失衡,且內城東側與原設計中的外城東側距離過近。既然如此,我只好放棄原先的設想,且將蔭水庵所在的位置留待後面,先去找尋能夠基本確定方位的地點。於是,“神木廠”三個字便進入我的視線。

關於明代神木廠位置,根據《明實錄·明武宗實錄》中的記載:“朝陽、崇文門外大木廠二。”以《日下舊聞考》中援引《明永軒日記》的説法:“工部設五大廠,一曰神木廠,在崇文門外,額髮軍千名辦工。一曰大木廠,在朝陽門外,即獐鹿房廠也,辦工軍數與神木同。凡各省採到木植俱於二廠堆放。大木廠則兼收葦蓆。”

至於“神木”與“大木”的區別,在某些學者的著述中解釋為:“直徑超二尺者為大木,直徑超過五尺者則為神木。”此中的“神木廠”即今天的花市大街,明代名為神木廠大街。但花市大街就在北京內城與嚴嵩設計的外城之間,若以這裏作為聶豹設計的外城東線,則外城是向內凹進一大截的,顯然不對。待清軍入關後,明代的“神木廠”移至廣渠門外,其具體地址為“皇木廠”,後來訛傳為“黃木場”且沿用至今,但那與聶豹設計外城時採用的地名已無干了。

聶豹方案中的神木廠若不在崇外,難道是位於朝陽門外的“大木廠”麼?此大木廠又是而今的哪裏呢?按照《明永軒日記》中的説法,“大木廠”即“獐鹿房廠”。這馴養着獐鹿的“獐鹿房廠”又在哪裏?當我在網上搜索“獐鹿房廠”的相關資料時,一則回憶文章冒了出來。文章作者上世紀60年代在中央工藝美院讀書,其學校所處的位置屬於北京市區邊緣的東郊,而校門外的公交車站牌稱那裏為“獐鹿房”。

作者在文中講道,如今繁華的東三環中路,當時還是一條不寬、連馬路牙子都沒有的柏油路。路邊有很原始的土挖明溝,兩側大樹成行,大樹後面還有成片的小樹林。馬路上過往的車輛很少,很清靜。

中央工美,也就是1999年後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如今已經變換為中國尊等建築。這裏是聶豹設計北京外城東線的重要依據。從這裏出發,沿三環路一直向北,待向西轉入北三環東段時,正好邂逅“光熙門”。

光熙門是元大都東部的北側城門,其與西部北側的肅清門遙相對應。光熙門遺址位於而今和平里北街、柳芳北街的連接處,即城鐵柳芳站附近。城鐵路基應為大都土城殘址。此門有何重要?怎麼會作為外城的一處接連點?待我充滿疑惑地查閲資料時,一則信息進入視野。原來,光熙門乃是元代阜通河的終點,其地位相當於明代的通惠河終點之大通橋。

元代的阜通河,實為至元十六年(1279年)開通的北線運糧河。當年的水面較寬闊,水勢亦大,其航運能力也很強。待到晚清,阜通河的航運能力消失殆盡。此時的阜通河,被民眾多稱作“壩河”,其名稱來自阜通河上的水壩。而今,此地還留下了東壩、西壩的地名。西壩尚有些水,流淌在望京西南部的四元橋南側。

居於東三環的大木廠若能被證實為神木廠的筆誤,則蔭水庵也應在東三環的某個點上,該點的位置還應與嚴嵩方案之外城東便門、東南角樓相對應(一條線)。通過一張《北京地圖》,我很快找到了一個大致的位置:華威橋。華威橋的東南側是首都圖書館。其西北側,也就是聶豹設計的外城東南拐角處,而今為北京古玩城所在。這座古玩城所在地,或偏東一些的東三環南段路面上,就是蔭水庵曾經的廟產。只不過這處小廟已經徹底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

至於神木廠一線的小窯口,是我苦尋很久而不得的。小窯口的名稱或只存在於明清時期的京師地圖中。對於東三環附近來説,倒曾有個安家樓地區的窯口村。其所處位置,大概是而今的朝陽公園一帶。

既然有“窯口”,也就不乏存在小窯口的可能。有朋友推測,小窯口或許是在亮馬橋至農展館一帶。這些窯口的由來與北京城磚的燒製有密切關係。根據北京文史專家户力平先生的看法,20世紀50年代的東壩鄉轄域(包括農展館至亮馬橋在內)除了農田以外,方圓數十里還有許多舊窯坑。附近的土丘因燒窯被採盡,窯場廢棄,從而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一堆窯坑。小窯口之“窯”,定與這些磚窯有關。

一座石橋橫卧在河道之上,人稱“三虎橋”

從光熙門起,一路經過小東門、安貞門、健德門,此乃元大都土城的舊址。若從地面遺存物來看,這確是一條比較清晰的聶豹設計的外城北線。其實,今日的元大都城垣遺存,是自芍藥居為東端,一路向西經由祁家豁子、馬甸等處而至黃亭子,再向南至學院南路明光村附近。

蒙古至元四年(1267年)開始營造新城,並在其後定名為元大都的那些歲月裏,新城被設計了11座城門。光熙門乃是東側最北端的城門,安貞門、健德門是北側的兩座城門。其中健德門乃元軍北征時的必經之門,其門外護城河上架設之橋被稱為“擋羊橋”(意為收取北地羊羣進城的税賦)。明洪武元年(1368年),元順帝就是從健德門出城逃往位於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的元上都。不久之後,徐達奉旨將元大都北側的城牆向南推進五里,且在今日的安定門、德勝門一線重修城垣。安貞門、健德門亦更名為安定門、德勝門。

20世紀80年代,在安定門至安貞門舊址與三環路的交會點上,修建了一座立交橋,位置在安貞門舊址的南側,所以被稱為“安貞橋”。1998年興修八達嶺高速公路南段,又於元大都健德門舊址附近建造了一座立交橋,被稱為健德門橋。

至於元大都北城垣與西城垣的交會處,乃是一處名曰“黃亭子”的地點。雖然元大都城垣改由黃亭子掉頭南下,然聶豹設計的外城城牆卻該繼續向西,直到三虎橋為止。那麼三虎橋又在哪裏呢?

紫竹院南門附近有一條小河溝,河道並未完全凍結,由西南方向而來,通過涵洞流過紫竹院路,再向東北方進入紫竹院公園。我查過資料,這條小河名叫雙紫支渠,當年曾有一座石橋橫卧在河道之上,人稱“三虎橋”,古時候也稱“神虎橋”。

傳説三虎橋的兩端最初各有兩隻精美的石雕老虎鎮守。據《帝京景物略》中“西域雙林寺”(該寺就在如今紫竹院公園南部的雙林寺塔遺址位置)記載,“(雙林寺)西又二里,三虎橋,亦曰神虎橋。橋四石虎,萬曆中,其一虎夜逸,曉得之田間,北去橋一里,不更返也。”於是,四虎橋便成了三虎橋。這個故事,給三虎橋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幾百年來,三虎橋地名一直未變,《宛署雜記》《日下舊聞考》對它均有記載。清代著名詩人查慎行作有《三虎橋》詩:“狠石怒趁人,風聲夾秋雨。馬驚左右顧,橋滑路難取。”描寫了在風雨中騎馬經過三虎橋的艱難場面。

早年石橋南邊有個小村莊,因橋得名,叫做三虎橋村。改革開放以後,村子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職工宿舍樓。我在網上查到,當時有些住户還見過橋頭的石虎,據説是三隻栩栩如生的卧虎,至20世紀80年代,紫竹院路要拓寬至70多米,三虎橋因此被拆除。在舊橋東側,新建了一座暗河式公路橋,雙紫支渠就從橋下的涵洞流過。

三虎橋以南,於明代有馬家廟之名。我專門查對了一下,這一名稱應該不是“馬神廟”之誤。然北京城內的“馬神廟”地名尚在,“馬家廟”已無存。

“窯台登高”成為京城一景

沿着聶豹規劃的外城西線一路南行,經過了彰義門、顥華門、麗澤門,正好將金中都的西側城垣走了一遍。

彰義門是金中都西城垣的北門,顥華門乃中門,麗澤門則為南門。按照侯仁之先生《北京歷史地圖集》中所示,金中都西城垣大體為羊坊店路至馬連道路一線,最南端在鳳凰嘴的位置。

曾經的彰義門應該在這條路與兩廣路的交會點附近,且與施仁門(金中都東城垣的北門)相對應的位置。那麼,它的所在地就是馬連道北側的灣子,顥華門則位於馬連道南街以南的馬連道路之上。名稱源自北宋東京城城門的麗澤門,其位置則在而今的麗澤橋附近。曾經的金中都外郭城,其東南角在四路通,東北角在今宣武門內南翠花街,西北角在今軍事博物館南皇亭子,西南角在今豐台區鳳凰嘴村。

從聶豹的規劃來看,麗澤門附近的新堡,大體應在麗澤橋附近、鳳凰嘴村以北。

自麗澤門往東,一直到蔭水庵,即聶豹設計的外城南線。然而,若將黑窯廠、神祇壇、正陽門外的東西馬道、天壇作為其連接點,這條南線就顯得有點詭異。麗澤門所在的位置,大體是在如今南二環的西延長線上。從此地向東,可經過三路居、菜户營、大觀園、右安門、先農壇(神祇壇)、永定門、天壇、左安門。如此看來,位於陶然亭北側的黑窯廠應在規劃範圍內,而不該處在規劃的連接點上。

作為明代營造紫禁城與京城的五大廠之一(即神木廠、大木廠、琉璃廠、黑窯廠與台基廠)的黑窯廠,始建於明永樂年間,至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被裁撤。黑窯廠以燒製平常板瓦和大小開條磚等件為主。窯廠業務不再,此地便成為京城民眾登高的去處,“窯台登高”成為帝都一景。

至雍正年間,窯台舊址上興建了太清觀,而台下則修造了鐵馬關帝廟。但這裏所涉及的黑窯廠皆位於陶然亭公園的北部。至於明代的黑窯廠,其範圍或許縱穿了目前陶然亭公園的南北兩端。然從侯仁之主編的《北京歷史地圖集》與明代北京地方史料中,尚無法證實這一點。

此外,聶豹規劃中的正南端點,應該放在如今的永定門城樓。而正陽門外的東西道口,或許跟北京外城城垣及永定門城樓出現前的村落、道路分佈有關。按照北京文史學者王永斌先生的説法,“永定門關廂這條街不是筆直的,而有個大拐角。”“這種城門和城門前的大街不在一條直線上的情況,其它城門是沒有的。”至於出現大拐角的原因,王先生解釋:“在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建造北京外城時,正對新建的永定門有花莊子等許多村莊。當時,可能是為了少拆民房、少擾民,才避開村莊,繞了這個大拐角,修了這條關廂大街。”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大體可以推測,先農壇與天壇之間的中軸線道路,至花莊子等村莊以北便已截止。而先農壇南壇牆的東側,與天壇南壇牆的西側,且於村莊相去不遠之處,一定有兩條平行道路。西側的一條在先農壇外壇東南角處形成“西道口”,而東側的一條則於天壇外壇西南角處形成“東道口”。如今,這兩處道口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二環路上去找尋了。供圖/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