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清花了近四十年的時間，收集、整理資料，協助長陽林業局在他的家鄉——湖北長陽榔坪鎮樂園村建成了一座博物館，而這座博物館只與一棵樹有關。
每年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一種高達15至20米、樹皮呈深灰褐色的樹，佇立在湖北西南部原始森林的深處。兩片雪白的苞葉，一長一短，苞葉間裹着“眼睛”似的花蕊，如羣鴿棲止般掛在枝上。這些“墜”在枝頭的珙桐樹花，也開始等待着微風過後的搖曳。
珙桐樹。受訪者供圖
珙桐又名“鴿子樹”，是中國獨有的單屬植物、國家瀕危一級保護珍稀植物，它是1000萬年前新生代第三紀留下的孑遺植物，又被稱為植物界“活化石”。今年5月19日，位於湖北長陽榔坪鎮樂園村的歐美珙桐原產地樂園博物館開館——這是中國首家珙桐歷史博物館。
歐美珙桐原產地樂園博物館外景。受訪者供圖
從20世紀80年代初起，建館發起人李茂清就探索起珙桐的前世今生。如今，館內展出了122年來，3個國家，13所高等院校，19名專家教授對長陽樂園二墩巖省級自然保護區考察的著作、論文、照片以及題詞，揭開了珙桐生長、繁衍、遷徙的歷史真相。
歐美珙桐原產地樂園博物館陳列。受訪者供圖
5月19日，嘉賓在歐美珙桐原產地博物館參觀。受訪者供圖
李茂清為觀眾講解珙桐歷史。受訪者供圖
10元午餐換來一份考察論文
1981年，李茂清第一次知道珙桐是個“寶貝”。
同年9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在長陽榔坪鎮樂園村二墩巖山坳下的一所初中——大吉嶺中學，李茂清正督導四個還沒背完課文的學生。窗外的蟲鳴，讓學生分了心。逼近下午3點，幾個揹着帆布包，有七分學者模樣、三分農民裝束的人向學校大門走了進來。
來的人自報家門：“我們是武漢的幾個老師，在你們的二墩巖調查珙桐，還沒有吃午餐，能不能提供個方便？”説話的人是華中師範學院（現為華中師範大學）生物系的班繼德副教授。
班繼德告訴李茂清，他們剛從山上下來，看見山坳裏有一面飄揚的五星紅旗，他們認定不是機關，就是學校。於是，幾人就朝着國旗的地方找了過來。
李茂清回憶，他用土豆和臘肉做了一頓飯，一行人吃完飯後，李茂清隨着專家步行，往榔坪方向走，送他們坐長途汽車回武漢。
在路上，專家們告訴他，樂園村的二墩巖有很多珙桐，俗稱“鴿子樹”，是我國特產的稀有珍貴樹種，還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樹種，並且在這個地方還發現了5000多平方米的珙桐羣落，其中還有南方紅豆杉、毛銀娟、銀杏、鐵堅杉、鐵杉、鵝掌楸、粗榧、連香樹、領春木、金錢槭、鄂楓楊、青錢柳等珍稀物種。
被科普了一番的李茂清感慨：“我才發現，自己就住在寶貝‘窩’裏”。行至陳家坳分別時，班繼德要給他10元錢，作為伙食費，他婉拒了。另外一個叫蒙顯星的專家説，既然李茂清不肯收伙食費，他也是教書的，要是感興趣，就把去年寫的考察論文送他一份。李茂清滿心歡喜地分別道謝。
1983年9月，李茂清晉升為所在學校的校長。在縣城參加縣教育局組織的校長培訓班時，縣教學研究室主任、他讀師範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李煒，打電話到傳達室，讓李茂清去他家一趟。
“你是什麼時候跟武漢的幾個教授熟絡的……”李煒從書房拿出一份用鐵筆在鋼板上刻蠟紙的油印件，“這是華師幾個教授點名要把這份材料給你的”。他恍然大悟：原來是三年前緣分的延續。
李茂清一看，是一篇題名為《中國特產的珙桐羣落》的論文，作者是班繼德、蒙顯星、宋建中。文中詳細介紹了鄂西南長陽樂園新發現的珙桐羣落，並闡述分析了珙桐的地理分佈、生物學特徵和羣落結構。
這篇文中曾提到：“珙桐羣落是經過較長期的自然演替並與其生態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而形成相對穩定的植被類型，它的地理分佈，顯然是經過第四紀冰期嚴峻考驗而保存下來的孑遺種並在以後發展起來的植物羣落，是我國我省（湖北）的寶貴財富。”
李茂清説，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從專業的角度和理論的高度獲得對珙桐認知。此後，他就在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想建個珙桐博物館。
“洋人”和“很人”
實際上，早在1980年，班繼德、蒙顯星、宋建中等華中師範學院的專家學者就帶着學生們，踏進了長陽樂園二墩巖，開展野外科學考察。但他們是跟隨此前英國植物學家威爾遜的足跡，前往二墩巖的深山。
1900年英國著名植物學家、探險家、作家歐內斯特·亨利·威爾遜首次來中國，同年4月25日，在愛爾蘭外交官兼醫生奧古斯丁的指引下，找到湖北巴東的綠葱坡。並在細沙河的螞蟥坡找到了珙桐，遺憾的是一年前被它的主人砍伐當成房梁，給兒子結婚造了新房。
李茂清最早聽説“洋人”威爾遜，是在他8歲那年。李茂清的伯父李輝庭是個可以展紙開筆作文的讀書人，1921年出生，還擔任過民國時期的聯保主任。20世紀70年代初，一次，李茂清陪身體不適的伯父李輝庭到中醫黃學懷家問診，途中路過從康家灣流下來的一條溪溝，在溪溝處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一旁年幼的李茂清用路邊的桐麻葉折成船狀的容器，從小溪裏舀上水，拿給伯父喝。
李輝庭喝完水，指着不遠處的康家灣説：這裏曾出過一位“很人”（非常有作為的人），來了一位“洋人”。後來，李茂清從班繼德教授那裏才得知，伯父口中的“洋人”指的是威爾遜，“很人”指的是康家灣的村民康遠德。
在122年前，深山鄉下農村的土家山寨，突然來了個陌生人，還是個“洋人”，讓所有村民都吃了一驚。也就是後來村民康遠德帶領威爾遜出行打獵，在二墩巖北麓小地名叫“大灣”的森林中，找到了正值花期的珙桐樹。
“據康遠德的第五代孫女康祖梅描述，她曾聽父親講過，家裏來了個黃毛、藍眼睛、高鼻子、大個子的人。” 李茂清稱，他通過文獻資料，詳細查證威爾遜來到樂園康家灣時的全過程：從1900年至1909年前後，威爾遜一行曾到樂園康家灣的康遠德家裏三次。
特別是第三次，威爾遜來康遠德家時，整整待了21天。“通過大量史料考證，按陽曆算，威爾遜和挑夫、助手、翻譯一行16人，於1909年的1月15日住進康遠德家，一直到2月5日才離開。” 李茂清説，1909年1月15日正好是農曆1908年的臘月二十四，這一天正好是土家族過小年，而離開的2月5日正是農曆的1909年正月十五，即度過元宵節，威爾遜一行在康遠德家度過了整整一個“中國年”後才離開。
1911年5月，樂園珙桐樹的後代第一次在英國維奇苗圃開花。
為溯源專家原地二次拍攝還原地貌
據威爾遜1913年在他撰寫的《貴族的花園》的第十五章《珙桐樹的故事》中記述，他把從樂園康家灣帶回的種子培育併成功移盆13000多株，樂園村也因此成為歐美珙桐的原產地。
為溯源歐美珙桐原產地，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印開蒲研究員曾在2008年至2013年間，三次來到長陽的樂園康家灣。印開蒲在同樣的地點按下相機快門，想通過二次拍攝還原威爾遜留下史料照片中的場景。
“印教授從威爾遜在中國西部拍的2000多張照片中，精心挑選了400多張。但因地形地貌的變化，最後成功拍攝了200多張。” 李茂清告訴記者。
據瞭解，同樣是沿着威爾遜的足跡，印開蒲從湖北到重慶、四川在威爾遜照片原拍攝地點同角度、同方位二次拍攝280餘張照片，與百年前威爾遜拍攝的照片一一對應。
2010年，印開蒲所著的《百年追尋》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發行。該書講述了威爾遜生平簡介和其在中國拍攝照片的經過，涉及湖北的照片一共有58張。為了凸顯對比效果，書中黑白照片是威爾遜當時拍下的場景，而彩色照片是後來印開蒲拍的。
後來到2013年，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印開蒲、美國哈佛大學阿諾德樹木園植物標本館館長麥克爾·道森漫博士和《中國威爾遜》攝製組等一行，來到樂園康家灣，與幫助威爾遜採集珙桐種子的康遠德第五代孫女康祖梅，回憶一百多年前的歷史。
“現在在美國哈佛大學官方網站上，就有威爾遜在樂園康家灣拍下他與康遠德合影、珙桐及民居民俗的照片。” 李茂清稱。
據史料記載，早在1869年，法國傳教士譚衞道首先在四川寶興發現了珙桐，十幾年後，在宜昌海關工作的英國醫官奧古斯丁（中文名韓爾禮）也在宜昌附近發現了珙桐的變種——光葉珙桐，西方植物學界早早就認識到了它的園林價值。
自1899年至1918年遊歷中國近20年期間，威爾遜一共收集了65000多份植物標本（共計4700種植物），並將1593份植物種子和168份植物切片帶到了西方，擴大了瀕危植物的棲息地，為人類保護生物的多樣性作出了積極貢獻。
此外，他在美國哈佛大學任教時，指導前來求學的中國學生陳嶸編著《中國樹木分類學》，該書成為我國樹木分類學的奠基之作，從而也奠定了陳嶸先生中國樹木分類的奠基人地位。
二墩巖珙桐羣落生長面積達十多平方公里
根據野調記錄，珙桐如今主要分佈在我國的湖北、湖南、四川、貴州、雲南等省份，其中湖北主要分佈在長陽、興山、五峯、恩施、利川、建始、巴東、宣恩、鶴峯、神農架等地。
長陽林業局野生動植物保護股長李元振告訴記者，長陽縣有崩尖子自然保護區和二墩巖自然保護區兩大野生珙桐羣落。其中歐美珙桐原產地、二墩巖省級自然保護區，珙桐生長面積達十多平方公里，百年以上的珙桐有25株。
20世紀80年代初，湖北省人民政府對樂園二墩巖封山育林，實行嚴格管理；2012年，湖北省人民政府辦公廳批准在樂園建立二墩巖自然保護區，系植物原生地類型保護小區，以珙桐、連香、金錢槭、鵝掌楸、領春木等珍稀植物為主要保護對象。
為了依法保護生物的多樣性，長陽縣委、縣政府先後出台了《自治縣生態環境保護條例》，《自治縣人大常委會關於修改部分單行條例涉及生態文明建設和環境保護規定的決定》，並對亂砍濫伐等破壞生態環境的大案要案依法嚴懲。
據李元振介紹，目前由基層林業人親手繁育的珙桐苗，有近230棵被移植到了歐美珙桐原產地博物館附近的小路上，按照規劃，正在打造“康遠德路珙桐綠化路帶”“威爾遜路珙桐綠化路帶”“覃祥官路珙桐綠化路帶”“王振武路珙桐綠化路帶”和“樂園路珙桐綠化路帶”。在崩尖子自然保護區，林業部門還建立了100畝珙桐拯救繁育基地。
此外，林業部門還專門組建了50人護林員隊伍，編制了珙桐、紅豆杉等珍貴植物電子檔案，完成了該區域上述珍稀動植物的實地測量與珍稀植物標誌貼牌、掛牌保護、勘界埋樁工作。
為了避免遊客進入核心區帶進火種，在威爾遜當年尋覓珙桐的樂園康家灣，特地開闢了樂園珙桐觀賞處，建起了“中國珙桐故鄉紀念廣場”“歐美珙桐原產地樂園博物館”和威爾遜、康遠德紀念亭，開闢了防火通道。
新京報記者 張建林
編輯 劉茜賢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