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風格凸顯在對物質的描寫上。好比全書九章,關於蓋茨比的派對描寫就佔了整整一章。其描寫的得心應手之最,標示了文學史上一個物質比人更自由的時刻。在這個意義上,沒有人比菲茨傑拉德更會“炫富”了。而且,這種“炫富”之下的慾望,骨子裏刻着對永恆的嚮往,因此它不至於墮落反倒是在懸崖邊上閃着正面的力量。大概是這個緣由,今天,《了不起的蓋茨比》還能成為青年文化《聖經》,仍然保持真正的青春性。
“一種真正的炫富能力”成為小説的明面。現在我們的青春文藝也很喜歡炫富,從《小時代》裏炫一隻玻璃杯到《中國合夥人》裏買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實驗室冠名,都搞笑又猥瑣。看看蓋茨比的炫富目的,那種用財富擁抱永恆的願望,才是真正的,炫,富。也只有在那一刻,被永恆鍍金了的一代,才能以慾望的正面性在全世界獲得青春牌照,“爵士一代”也好,“迷惘一代”也好,因為對永恆還有骨子裏的嚮往,才在今天顯示出真正的青春性,換句話説,淫慾,比我們先一步抵達了審美高地。
文學史上,奧斯汀炫富炫得最為得體,菲茨傑拉德炫得最為激情,用上海話説,就是搞得特別“彈眼落精”,但他們童叟無欺都是炫富高手。他們炫富,他們的每一次炫富,都是向永恆發起的一次總攻。
《了不起的蓋茨比》
作者:[美]F.S.菲茲傑拉德
譯者:張熾恆
出版社:時代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7月
定價:40.00元
看菲茨傑拉德,很容易想到張愛玲
菲茨傑拉德,二十世紀的水銀少年,永遠十七歲的樣子,在中國,是一個多少被低估的作家。1896年9月24日,出生於美國聖保羅市,他十四歲之前,家境還不錯,不善經營的父親給了他最初的文學教育,13歲的時候,就在他上學的聖保羅私立中學校報上,發表了第一篇習作。所以,看菲茨傑拉德,很容易想到張愛玲。
一樣的天才,一樣的年少成名又快速淡出,一樣的在死後,享受越來越高階的聲譽。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寫的,都是環繞自己的人生,所以,儘管關於他們的研究經歷了文藝理論不同時代的各種詮釋,但因為他們作品中的生平痕跡實在太顯豁,無論是做張愛玲還是做菲茨傑拉德,都特別適合傳記研究插上一槓。這麼説吧,《小團圓》出版後,我們就知道,張愛玲小説中的那些男主女主,幾乎就是她龐大的家族成員的白描。裏面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也是二嬸三姑的履歷。而菲茨傑拉德,對照他的生平,也有這這樣的感慨。比如在他的第一部長篇《人間天堂》中,有一個達西神父,而幾乎不用考證,這個被男主奉為精神導師的神父,就是16歲的菲茨傑拉德在新澤西的紐曼學校上學時,遇到的父親般的費伊神父。
提前一步的作家
説回菲茨傑拉德。母親家族的財富和父親的破產,父母對他的強烈期許與他們的個人悲劇都成為他人生和作品中揮之不去的症候。17歲的時候,他報考了普林斯頓大學。他在普林斯頓大學沒好好讀書,但是當年大學似乎比今天寬鬆,沒有核心期刊這些東西跟着。用今天的眼光,菲茨傑拉德就是個壞學生,他成績不好,時間都花在俱樂部和文學社團。《人間天堂》裏描述的,應該就是菲茨傑拉德的真實生活,小説出來後,一邊有如潮的好評,一邊也招致批評,其中就有普林斯頓大學校長的痛心疾首:“你寫的普林斯頓大學實在令人傷心!”對於校長而言,一個大學被寫成鄉村俱樂部,學校一股子上流社會的朋友圈淫逸,估計確實是“難以忍受”的。
1925年,《了不起的蓋茨比》問世,菲茨傑拉德自己評定:“稱得上有史以來寫得最精彩的美國小説之一。”但出版後,遭到大量苛評。“菲茨傑拉德的新作純屬無用之物”,這是《紐約世界報》。《紐約先驅論壇報書評》:一部應時之作而已。《達拉斯新聞晨報》:小説那張長達兩頁的、寫有拜訪蓋茨比長島豪宅的客人的名單,完全是多此一舉。毫無情節可言……過於情緒化、喧鬧、刺眼、醜陋、毫無意義……菲茨傑拉德的那盞曾經散發出些許亮麗光團的羅馬蠟燭,如今似乎快要熄滅了,只剩下微弱的火星與餘煙。
就在報紙普遍熄燈,作家們卻轉過身來,一個個按亮了通關鍵。
格特魯德·斯泰因讀完小説後寫信給菲茨傑拉德,高度評價:作品表現出優雅美妙的格調……給人以美的享受。你用筆創造了一個現代世界,一個現代的縱酒宴樂的祭祀儀式。這部作品也是一部力作,而且比《人間天堂》更有特色,更加成熟。伊迪絲·沃頓在信中雖然指出小説沒有交代蓋茨比的早年背景這一缺憾,但也熱情地對它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我認為,你的創作已經有了巨大的飛躍,較之於你以前的作品,這部小説可以説是一個顯著的進步的標誌。歐內斯特·海明威也不得不承認,這部小説絕對是一部一流水準的作品,“既然他能夠寫出一本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好的書,我相信他一定能夠寫出更好的書。”
所以,本質上,菲茨傑拉德是那種“提前一步的作家”。文學史上,這樣的作家,一般先為作家羣體所把握,評論家常常要滯後兩步。這種現象很普遍,《了不起的蓋茨比》出來後,喝彩的,多是作家,作家羣體和媒體的分野聲音,幾乎就是菲茨傑拉德即將邁入不朽的一個信號。他具有文學史上無人比肩的現場感,能忠實記錄當下流行的俚語、時代的舞步和聲色,把握住城市的節奏和社交界的作息;他橫跨多個階層並具多重視角,能夠深入其中又身在其外,而他性格中的“中西部地區的剛韌和愛爾蘭人的清教秉性”也出沒其間,既是天之驕子,也是那個傻看着他的鄉巴佬。本身既是雄性判斷者,也是雌性觀望人。如此,這部作品無論是視角,人設,還是語彙,都極為豐富,真正世態小説的典範。
一個人開出一個時代,又終結一個時代
1940年12月21日,年僅44歲的菲茨傑拉德因心臟病辭世。《紐約時報》《紐約先驅論壇報》《洛杉磯時報》《巴爾的摩太陽晚報》等各大媒體撰文為“爵士時代”和它浪漫的“預言家”發出訃告,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
文學史上,一個人開出一個時代,又終結一個時代的,就是菲茨傑拉德了吧。現在,他死了,用詩人斯蒂芬·文森特·貝內特的話説:“先生們,你們可以脱帽了。”死去的菲茨傑拉德,就像蓋茨比,終於可以活成自己。
到底該怎麼炫富
《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七章,黛西要求進城到最後出事前,尼克突然和蓋茨比談到了黛西的聲音——“她的聲音很不謹慎,”我説,“它充滿了……”我猶疑了一下。“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他忽然説。
蓋茨比突然説出的這一句“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被所有的評論家注意到了,由此也順理成章地被用來解釋蓋茨比其實對黛西的本質瞭然於胸:她是一個黃金女郎。
黛西是黃金女郎物質女郎沒有錯,不過這裏有必要多問一句,對黃金對物質,菲茨傑拉德的態度是什麼?他這一百年前的“金錢”,和我們今天談論的“金錢”,和其他作家筆下的金錢,有什麼不同嗎?資產階級出現以後,金錢在小説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借用亨利·詹姆斯評論巴爾扎克的一句話,“金錢是巴爾扎克小説中最普遍的因素,其他事物時有時無,只有金錢常在,”我們大致可以説:金錢是小説史中的頭號主人公。巴爾扎克不用説了,他的作品中,像放高利貸者高布賽克,暴發户葛朗台,都是隻能對金錢動情的人,高布賽克認為金錢代表了人間一切力量,葛朗台大的幸福就是獨自把玩金幣,中外無數作家都描寫了金錢的決定性本質,比如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比如張愛玲筆下的《金鎖記》。因此,當菲茨傑拉德拿起筆的時候,金錢之罪已經罄竹難書。和他同一時代寫作的,英國作家毛姆,也時不時地要讓他的主人公被金錢捉弄一下。
但是菲茨傑拉德對金錢有不同看法。在他看來,人所面臨的最嚴重的道德抉擇,是體現在富人身上的,也就是説,如果沒有想象力和責任心,不能將財富善加利用,才是人間大罪。
暴發户蓋茨比,從此在尼克心中熠熠生輝。很顯然,菲茨傑拉德既不打算批判金錢,也不打算批判那個附麗於金錢之上的雖然“庸俗”但足夠“博大”的夢,相反,菲茨傑拉德通過描寫這些夢,展現了金錢的萬千活力。
你去看,小説中最耀眼的段落甚至不是描寫蓋茨比對黛西的愛,而是關於那些豪宅那些派對,用今天的話説,菲茨傑拉德單以出色的炫富能力就能永垂不朽。全書九章,蓋茨比的派對,佔了整整一章。看得出,菲茨傑拉德描寫這些派對那叫一個得心應手,不僅程序、細節周全,人物、氣韻生動,而且,派對上的樂隊和水果,太陽和燈光一樣,既是那個時代的“物質”,也是那個時代的“主人”,就像豪宅外的“草坪”,是自己“直奔大門”,然後煽動了“落地長窗”“迎着午後的暖風敞開”,煽動了“白旗一樣的窗簾”“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結婚蛋糕似的裝飾”。文學史上第一次吧,物質比人更自由,它們自己行動,自己發聲,甚至,它們僭越人的位置,搶奪人的力量。菲茨傑拉德讓物質世界更有活力更有激情,比人早一步向未來發起衝刺。這個世界,像童話世界一樣開口説話動手動腳,但是這又絕對不是童話世界。
小説中,蓋茨比的金錢來路一直在暗面,他在黑道世界的風生水起,運籌帷幄一直披着一百層面紗,但是財富被蓋茨比用來抒情。不像湯姆的財富,是一種人格貶值,湯姆·布坎農説這個世界是他們創造的小説:“我們創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構成文明的東西”,然後還氣急敗壞地表示,“文明正在崩潰”。但從頭到尾,他們其實弄壞世界,什麼都沒有創造。他一直在各種炫耀,但他並不真正具有炫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