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深秋,像琴聲始終走在沉思的慢板,一顆心格外安寧。這樣的年齡,覺也少了。早早起牀,習慣性去到居所附近的荒坡踏秋……沿着步道自西向東,再折向北,圍着幾十公頃野地繞一圈,大約一小時餘。走走停停,一雙鞋被露水濕透。
晨風帶着一股寒涼的甜香,將人的沉重肉身席捲一空,愈走愈輕盈,靈魂裏迅速長出翅膀,可以飛。潮濕的空氣清新如蜜,加重呼吸吐故納新。芒草葉上露珠披拂,猶如夜間飄了一場薄雪,陽光乍出,一如珍珠瓔珞,殊為靈動。高聳入雲的鑽天楊深處,鳥語喧喧。忽地,溝渠裏驚起一隻白鷺,潔白展翼波浪一樣聳動,一霎時不見了,有驚鴻一瞥的仙氣。喜鵲們於枯草叢中覓食草籽,偶被驚動,又翩翩飛向柳樹叢……霞光萬丈啊,打在垂柳林裏,折射出無數橘色直線……木芙蓉星星點點的花,開得寂寥。
走累了,蹲一會兒,咫尺處,遍佈野艾,掐一枝嫩頭,放鼻前聞嗅,藥香氣直鑽肺腑。野牽牛也多,開花開得痴過去了,紫色系宛如沁了一層煙霞,小而斑斕又遼闊。水杉針葉,淺黃深綠相間,散發着杉科喬木特有的香氣……野氣無時不在,淡淡淺淺,薄霧混沌,使人沉迷。
我走了另一條線路。自斜坡下到濕地,沿着溝渠逶迤而行,除了蘆葦、千屈菜、香蒲,還見識到千萬朵浮萍、無數蓼。
這個星球上,隨便挖一條溝渠,便有了浮萍和蓼。
小時候放牛,牛最不愛的植物便是蓼了,因為它的辛辣。無數個深秋的清晨,當牛兢兢業業啃噬於河畔,混沌未開的我並未覺出蓼的美麗,非得等到多年以後欣賞到宋徽宗的《白鵝秋蓼圖》,才到底明白過來,蓼這種植物確乎具有一份悽豔寥落之美。這世界上,任何一門藝術,均可感染人陶冶人重塑人,浸染久了,慢慢地,審美上了一個台階。比如柿子,原本稀鬆平常,但,牧溪的《六柿圖》何以如此盪滌心胸?不過是他畫出了這平凡秋果的寂氣。
湖泊、濕地、灘塗,凡氤氲着水汽之地,一定有蓼。平時不曾有什麼存在感,唯有等到深秋開花,才算熱烈活過一次。
太陽越發高了,氣温漸升,越走越熱,把頭髮紮起,讓後脖頸完全裸露於秋陽下。我單腿跪在溝邊,拍下許多浮萍與蓼花的剪影。蓼這種植物像極了性情散淡之人,花朵並不繁密,一棵植株至多四五穗的樣子,安分隨時地開,花下幾片緋紅葉子,同樣性情恬淡,不與秋風爭高低。眼界裏的,都是美的存在,有什麼可爭的呢。
秋深了,天越發空起來,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那麼恬淡,襯得人不再焦躁。柳樹下枯坐,很久很久,並非思接千載,僅僅單純享受着這陽光這草地這無邊無際的秋風。
整日焦灼難安東奔西突,究竟為了什麼呢?還不如在草坡上慢慢走一走,陽光打在後背暖意融融——原來,最不花錢的,也是最珍貴的。
黃昏,我更喜歡去到這裏。佇立在荒坡東面一棵高大的椿樹旁,觀瞻晚霞落日,毗鄰處的315國道上車聲轟鳴,反襯得這一塊荒坡尤為沉寂。什麼也不用思考,靜看遠處落日一點點沒入城市地平線,雖無“野曠天低樹”的廣袤縱深感,但,這方寸之地,何嘗不是我眺望宇宙的一扇小小窗口?夜愈發深了,頭頂的星河亮起,北斗七星隱身而去了,天狼星格外亮些,偶有白雲伴月,城市燈火次第閃爍,這無聲的日日夜夜,寧靜又平凡。
這幾日,連着一串朗晴,動念買些白蘿蔔,就坐在這深秋的草坡上,切切蘿蔔絲,隨便晾曬在巴根草上,留待大雪寒冬燒肉來吃。
年年如此,當我走在城市邊緣的荒坡,總要惦念起距此一個半小時車程的故鄉——農曆九月霜降前後,開始起蘿蔔、挖山芋、點油菜了麼?
是三十多年前,我將田裏三四畦蘿蔔拔了,連同蘿蔔纓子一起抱到圩埂。我媽媽坐在地上切蘿蔔,她身旁簸箕裏鋪滿雪一樣白的蘿蔔絲,特有的辣腥氣如煙如霧。深秋的陽光傾瀉而下——那一刻,天地之間彷彿沒有了人,除了我和媽媽。
“黃葉已先霜降落,白雲長在雨餘生。”這句詩真好,黃葉已落,白雲長在。叫人懂得了抱緊生命裏的許多東西而倍感珍惜。
張衡《定情歌》裏有“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徵”,寫出了秋到深處的惆悵,也是古往今來人與自然的共情吧。(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