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在極高海拔山峯上,失足、缺氧、失温,任何一個小小錯誤都可能導致永遠無法挽回的結果。

陳旻是個有些“不安分”的人。放棄安穩的工作,她走向雪山冰川、戈壁險灘,走向絢爛的艱難。

3次穿越“死亡之海”羅布泊,穿越阿爾金山、可可西里無人區;

5次駕車進藏,曾獨自在阿里地區生存5天;

成功登頂青海玉珠峯(6178米)、四川雀兒山(6168米)、新疆慕士塔格峯(7546米)、首登青海的未登峯灘北雪峯(5675米);

徒步60公里涉險抵達海拔5445米博格達峯大本營;

……

探險路上,她多次經歷死裏逃生的驚魂時刻,而生活中,她包着餃子話家常,日子寧靜又充滿煙火氣。

一個人的生活,可以在極致的驚險與平和中切換。

切換的,還有角色。

她是國家一級登山運動員、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也是第三屆中國“最美媽媽”公益評選大賽全國總決賽民選亞軍和文化大使。四重身份下,她將粗糲與細膩、力量與柔美集於一身。

這樣的“寶藏”人生是一種什麼體驗?打破“藩籬”意味着什麼?人可以征服自然嗎?

以下是陳旻的自述:

什麼是絕地?

萬里路,自然多磨難。

什麼是絕地?絕地是生死一線,甚至生機渺茫的境地。

一次在青藏線上,由於司機半夜疲勞駕駛,越野車在一個上坡拐彎處駛出車道,猛然剎車已來不及,車頭向下緩緩栽去,壁虎一樣倒掛在山崖。

數丈之下,是寒森森的深潭,彷彿一張巨口,等候吞噬一切。

我坐在副駕駛室,眼前就是恐怖的黑暗。冷汗跌落下來,大腦一片空白。時間,凝固了。駭人的岑寂中,生死分明於一呼一吸間。

突然,頭戴的棒球帽掉在腳下,車子晃動了一下。那一瞬間,心猛地一沉,肌肉僵住,一動也不敢動。

緊接着,後備箱的物品一件件砸在我的身上。落一件,車子晃一下,我深怕連呼吸的重量都會導致車子栽下山崖。

任何驚慌失措都會斷送細若蛛絲的生還希望。就那樣僵持着,直到另一輛車上有人把拖繩一點一點送過來,我拼盡所有力氣拽住這根繩子,拽住活下去的希望。

爬上去之後,我渾身癱軟,坐在地上直到天亮。回到家裏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賺了一條命,活着真好。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登山者正在艱難攀冰

但如果你問我會不會停下來,我的答案是,不會。

不是我非要做與眾不同的事情,而是不想過複製粘貼的人生。我也經歷過人生的岔路口,每天坐班,在應酬和散漫的小事裏耗費時間和生命,過着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生活。

可骨子裏,我是大自然的女兒,户外探險這顆種子在17歲那年就種下了。

早年間,我在中國石油青海油田做新聞宣傳工作,日常就是扛着攝像機,在沙漠、戈壁、溝壑之中隨車奔波,採訪一線奮戰的石油工人。那裏是柴達木的最西端,荒涼連着荒涼,高寒缺氧,沙塵漫天,沒有水也沒有綠色。那7年,本身就是一次探險。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25歲,在青海油田工作的陳旻

可以説,探險登山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也已經成為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去年,我離開了穩定的工作崗位,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全身心投入户外探險。

打破習慣很難,對於愛好探險的人來説也是一樣難的,因為它意味着生活狀態的改變。可我知道,如果現在不做,就沒有心志做了。經歷了矛盾、掙扎後,我終於下定決心,給按部就班的生活踩了剎車。

很快,我就真切地體會到了選擇背後的代價。脱離正軌,代價是不被理解的孤獨;放棄工作,代價是物慾被降低;衝出舒適區,代價更可能是危險,甚至生命。

有朋友問過我,“你不怕死嗎?”

其實我很怕死,正因為怕死,才想在活着的時候,盡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户外探險是我追求理想、享受生活的一種方式,在經歷中去體會希望和絕望、激情和無力、摩擦和妥協。更重要的是,每向前一步,都能突破自我。

當然,户外探險是有風險的,但它不是為了冒險而冒險。在出發前,我會做更充分的準備,儲備體能、查閲資料,把身體和心理都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2017年10月,陳旻在羅布泊

"人征服不了山。人只是攀爬上山,如孩子爬上母親的膝頭。"

人類能征服自然嗎?

我認為不能。

如果我們穿越了一片無人區或登上了一座高海拔山峯,不是我們有多偉大,而是大自然接納了我們,允許我們停留片刻而已,否則,我們頃刻間就會消失在大自然裏。

攀登“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峯時,我們遇到兩個外國登山者,垂着頭,臉色黑青,走一步晃三晃,十分萎靡。

帶他們下山的中國藏族嚮導告訴我們,由於天色驟變,大霧瀰漫,能見度極低,一個23歲的年輕人滑雪下山至冰裂縫地帶,沒能辨識正確的山路,掉入冰裂縫。剩餘兩個登山者尋找了一夜未果,得了嚴重的高山肺水腫,如果不是中國嚮導及時施救,他們也會出大事。

這是個不幸的消息,也是個殘酷的消息。這個年輕人的不幸遇難,對我們就是一個警醒:迎向廣袤自然,生命渺小得近乎無意義。

每一次探險,我都會對大自然充滿感激,從來不敢説“征服”。

每一次探險,都會刷新我對自然的認知,那些大美之景、神奇生靈,讓人更加敬畏自然。

可以説,在雪山,在無人區,真孤獨,也真熱鬧。孤獨,是因為人跡罕至,熱鬧,是因為這裏有另一個世界。在這裏,魁梧的野犛牛、藏野驢,小巧的藏羚羊,還有温和的盤角羊,會瞪着好奇的雙眼,打量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但也不總是美景。

2012年4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參與了一項有關甘肅敦煌西湖濕地環保考察的活動,跟隨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前去探訪。

那裏水沙共生,物種多樣,有極具特色的西北綠色植被,還有野駱駝、黃羊等國家瀕危動物。直面大漠,這裏是甘肅河西走廊的最後一道屏障。

可是,這片濕地正在經受嚴酷考驗。

據專家測算,庫姆塔格沙漠正以每年4米的速度向保護區推進。同時,濕地內部面臨湖泊沼澤化、沙丘活化等問題,再加上人為破壞的因素,西湖濕地的地下水位不斷下降、總面積逐漸縮小。

工作人員告訴我,以前,人們晚上睡覺時還能聽見狼叫聲,保護區裏河水潺潺的聲音也聽得十分真切,可現在,就是到西湖深處找點水喝都很困難,狼、野駱駝就更難見到了。

敦煌的命脈是水。由於日漸嚴重的沙化,以前這條足有30公里長的河道,現在卻萎縮了近一半。更嚴重的是,隨着環境持續惡化,土地鹼化,灌木叢正走向枯死的結局。

為了保衞敦煌,在遙遠的羅布泊前沿,敦煌人築起了一道道生態屏障:陽關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行走在敦煌之西的枯榮之間,我不禁感慨萬千:荒野不需要人類的啓示,自然本來就是生命的依託。每一抹消失的綠色,都是人類失去的生命綠洲。

瞭解環境地貌和周圍的生態情況,更是對自然、對他人、對文化的不斷理解、尊重和反思。

這些反思,也讓我更堅定地做一個環保踐行者。每次户外探險,我都會倡導大家做到“工完、料淨、場地清”。出發前,我會拆掉不可降解的外包裝,不帶上車,途中的生活小垃圾,會收拾乾淨帶走。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阿爾金山2015年12月

做尋常日子裏的號角

50歲,女性,我的目標是登頂珠峯。

2019年3月27號那天,我決定在2020年4月攀登珠峯。質疑的聲音湧向我,沒有一個人贊成。總體上,這些聲音基於兩件事情,一是我在無氧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峯時經歷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兩天兩夜滴水未進的狀態下登頂,登山回來剩了半條命,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調養,身體才恢復,二是2019年5月尼泊爾珠峯南坡大堵車後接連傳來登山者的噩耗,親友看到相關的消息,都會轉發給我。

我跟他們講,你們不要擔心,我用體能儲備和心理準備給自己做了評估,我需要的是祝福。

登山不是競技運動,相較於年齡,耐力和意志力更重要。登山者像烏龜一樣,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去。

為了提高耐力,我每個月至少跑200公里,累計已經跑了2600多公里,每半個月會負重22kg爬樓梯,一次2500級。運動打卡照都會發到朋友圈裏,既激勵自己,也證明給大家看。

大約半年之後,所有人都從質疑者變成了支持者,因為他們看到了我的自律堅持,看到我的狀態越來越好。

至於性別,我從不迴避自己女性登山者的身份,而且我認為,女性探險者、登山者,往往比男性更加堅韌不拔。

當女性置身在極限環境裏,她的性別已經被弱化了。雪山不會因為她是女性,就給她降低海拔,更不會因為她是女性,給她增加一立方米的氧氣。實際上,在同等環境裏,女性在體能和心理上都要比男性付出更多。尤其在高海拔雪山上,女性的生理期非常難熬。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把自己放在這樣的環境裏磨礪,很苦,也很酷。

在人生進入一個似乎更自由的階段後,我反而進入了一個加速狂奔的狀態。不僅是探險,還有攝影和寫作。

大自然裏,有生命本真的色彩。像青藏高原阿爾金山的曠野上,山鷹展翼翱翔,羚羊高高昂起頭顱,蹄子使勁叩打地面。在鏡頭下,無拘的生靈與潔淨的自然,傳遞出原始又鮮活的生命力,美得讓人流淚。

户外探險這些年,我不僅看到了山上的風景,更看到了山下的百樣人生。我遇到了一些人,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

國際高山向導巴桑,尼泊爾人,38歲,有兩個兒子,他始終面帶微笑,是真正用生命換取生活的人,只為讓兩個兒子接受最好的教育。

曾經三次登頂珠峯的西藏高山向導克珠,26歲,他在雪山上把妻子和孩子的照片鑲嵌在登山服的袖子上。他説:“我是如此的愛着她們,看到她們我就有力量。”

生而為人,各有束縛。每個人都會焦頭爛額,也都在用力生活。

在這個世界上,故事延綿不絕,構築了人類的歷史座標和記憶大廈。我想把這些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50歲的她為什麼想要登頂珠峯?

陳旻的紀實攝影作品

我是一個活得特別用力的人,每年都要做一件大事,真正能影響自己生命的事情。用這個目標讓自己自律,把時間整合起來,我發現時間增值了,人生經歷也厚重了。

今年由於受疫情影響,沒能前往尼泊爾攀登珠峯,繼續備戰明年攀登珠峯,目標完成之後,我還會繼續登山,但是也會從物理高峯轉到精神高峯的攀登。我會繼續記錄那些敦煌文物保護的先驅者,他們的一雙手臨摹、修復、保護了多少文物,創造着多少故事。從珠峯迴來,我就要和敦煌從事文物保護的專家一道做絲綢之路專家的系列專訪,拍攝微紀錄片,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同時要完成自己的探險著書和攝影展。

女兒,就是我非常重要的一個讀者和朋友。

她是個自律、認真的人,凡事一旦開始,就算經歷千難萬阻,也一定要完成。我對她的教育,是放養式的,有點像山裏的老鷹,一腳把小鷹踹下去,讓她去面對考驗,只在關鍵時刻做一點引導。

半年前,女兒剛從美國讀研究生畢業,就趕上了新冠肺炎疫情,機票被迫改簽了六次,加上當地發生的一些社會事件,滯留美國的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

半年來,她所經歷的一切我都感同身受。一生中,沒有人能夠一路坦途,我們都有被現實圍困的時刻。我給她分享探險登山、運動健身、照顧流浪小動物的點滴,幫助她調整心態。六月份她終於回國,剛剛結束了隔離,回家了。

女兒已經完成了學業,我特別希望能和她一起去探險,經歷大自然的洗禮,通過一次嚴格意義上的探險對自身、對生活有更深的認識。

我們在各自的生活中奔跑,也會像一束光陪伴彼此一生。

來源:中國環境APP

原題:陳旻:我的目標是登頂珠峯

作者:李玲玉

【來源:中國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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