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reys(高麗人),這是我來到烏茲別克斯坦後學會的第一個詞。
走在烏茲別克斯坦的街頭,一張東亞面孔總是顯得格外惹眼。在這個相對保守的國家,高鼻樑大眼睛的路人們,時不時會向你投來好奇但友善的目光,一如我們當年在北京街頭看金髮碧眼的老外一樣。
一些膽子大點兒的烏國人,會善意地主動來到你身旁,向你熱情地打招呼,然後問出那個我不知道在這裏聽過多少遍的單詞:“Koreys?”
起先我並不以為意,但後來被誤認的次數多了,心底難免會覺得不快。記得在中國尚未崛起之前,在海外的國人們總是被誤認為是日本人或韓國人,感覺被忽視的國人們往往以此激勵自己。
我前不久在英國的時候,聽到不論是奧特萊斯商城還是倫敦牛津街,店員們脱口而出的已經是“China”了,心下的虛榮被小小地滿足。
倫敦牛津街(Oxford Street)是英國著名的購物街
難道,“一帶一路”仍沒有讓烏國人更青睞中國人嗎?
我心懷疑慮地向當地青年漢學家Nigina請教,她聽罷哈哈大笑,連忙解釋道,烏國人的誤認與國家輕視無關,對他們而言,中日韓三國都很強盛,自然沒有嫌貧愛富之説,他們也很難從相貌上分清遊客來自哪國。
烏國算不上熱門的旅遊國度,來此自由行的東亞人相對較少,大部分都是隨團出遊。當地人看到一個東亞面孔的人獨自上街時,之所以會優先説“Koreys”,是與烏茲別克斯坦民族歷史休慼相關的。因為他們頭腦裏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這是一箇中國人或韓國人,而是這個人是不是當地高麗族的?就像漢族人時常把在華烏國人誤認為來自新疆一樣。
Koreys一詞音譯自“高麗”,等同英文Korea。為了同中國語境裏的朝鮮與韓國相區別,且烏國朝鮮族人大部分是朝韓分家前的後裔,故本文采用了“高麗人”這一傳統的説法。Nigina強調説在烏國,一般稱他們為Rus-Koreys。
同中國一樣,烏茲別克斯坦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雖然總人口僅有3308萬,卻擁有多達130個民族。其中,境內的高麗族佔0.7%,約23萬,是烏國八大民族之一,境況類似於中國境內的俄羅斯族。
融合朝鮮族、烏茲別克斯坦傳統元素的服飾
從地理版圖上看,烏茲別克斯坦與朝鮮、韓國相距甚遠,中間隔着整個中國,那為什麼烏國會有為數眾多的高麗人呢?他們身上有着怎樣的過往呢?
從朝鮮國到俄國
對烏茲別克斯坦的高麗人而言,他們的民族誌其實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避難和流放史。
故事要從19世紀説起,強盛的沙皇俄國與腐朽的晚清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如《璦琿條約》《北京條約》等,從中國攫取了大量的土地。這些土地直接拉近了俄國與朝鮮國之間的距離。
1858年,沙俄東西伯利亞總督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穆拉維約夫和清朝黑龍江將軍奕山於在璦琿(今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簽定《璦琿條約》
相傳在1860年,第一對高麗夫婦越過邊境進入俄國,開啓了先例。而在1863年年底,一些高麗人向俄當局請願,希望能夠移居。
在考量過諸多因素後,1864年1月,他們的請願被沙俄濱海省總督批准。14户65名高麗人正式進入俄國,建立了第一個高麗人村。之後,越來越多的高麗人向俄國南烏蘇裏地區慢慢滲入。
俄國遠東地區地廣人稀,坐擁肥沃的耕地,加上日本不斷干涉朝鮮王朝的內政,這些均成為彼時俄國吸引高麗人的重要因素。早先的移民數量不算多,也有過一段相對安定的時光。但進入20世紀後,情況急轉直下。
1904—1905年,為了爭奪朝鮮半島和中國遼東半島的控制權,日本帝國與俄羅斯帝國進行了一場非正義的戰爭。最終俄國戰敗,日本藉機徹底侵佔了朝鮮半島,並施行了殘酷的殖民鎮壓。
受到日本壓迫的一部分高麗人,不得不背井離鄉,流亡俄國,寄望能在異國他鄉覓得安身之所。前來避難的高麗人越來越多,在俄國遠東(今俄羅斯濱海邊疆區、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等)形成了聚集區,到1915年前後,已有7.5萬人遷徙至此。
20世紀初,受到日本壓迫的一部分高麗人,不得不背井離鄉,流亡俄國
一戰爆發,夾縫中的在俄高麗人進退兩難,有的逃回了朝鮮半島,有的留在了遠東。十月革命後,列寧倡導的“民族平等”政策在當時強烈吸引着在俄高麗人,一些人甚至加入了紅軍隊伍,高舉布爾什維克的大旗對抗白軍,成為蘇維埃在遠東重要的革命力量。
在俄高麗人在一戰勝利之後,漸漸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他們修建了母語學校,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並隨蘇維埃政權完成了農業集體化改造。其間,有一萬多人加入了蘇聯國籍,在俄高麗人似乎正在實現在地化。
“高麗族的女兒”
怎奈好景不長,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不僅將中國與蘇聯捲入了遠東的戰火,也將那些剛剛獲得歸屬感的在俄高麗人拉下了火海。
“九·一八事變”讓中國東北淪陷,直接威脅到了蘇聯遠東邊境的安全。日本從中作梗,利用東亞人樣貌相似的特點,收買了大量高麗人做間諜。這些“朝奸”為非作歹,泄密、暗殺、破壞鐵路、炸燬建築等事件頻發。一時間,遠東地區成為是非之地。
與此同時,針對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等人的“蘇聯肅反運動”也牽連到了在俄高麗人。在俄高麗人並未真的被視作蘇聯的一分子,反被認作“日本偵探員人才的源泉”,成了對蘇聯的安全與穩定有着重要隱患的“人民的敵人”。因此,在這場運動中,有2500多名高麗人被捕、流放與處決。
“蘇聯肅反運動”,是1934年在蘇聯領導人斯大林執政下,爆發的一場政治鎮壓和迫害運動,在此期間,130萬人被判刑,其中68.2萬人遭槍殺
1937年中國盧溝橋事變後,遠東地區的局勢愈發緊張。莫斯科當局為了確保遠東邊境安全,掌控對戰局的主動權,根絕日益囂張的間諜活動,於時年8月21日頒佈決議勒令生活在蘇聯遠東地區的近20萬高麗人,在新年之前整體搬遷到中亞地區。
此舉一來讓他們在廣袤的中亞進行墾荒,二來杜絕在俄高麗人與日本的勾結,三來斷了高麗人另立門户的異心。地處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就是在這個時候與高麗人發生關聯的。
與其説是遷徙,不如説是流放。莫斯科當局深知這近20萬人的潛在能量,為了消解他們,當列車臨近哈薩克加盟共和國阿爾馬林州的烏什託別時,當局就開始對高麗人進行有計劃地“播撒”了——每行進一段距離,就有一兩千高麗人被驅趕下車。一路上就這樣零零散散,從哈薩克一直“播撒”到烏茲別克。飢餓、寒冷、疫病、車禍,很多高麗人都不幸在流放的途中過世。
流放途中的高麗人
雖然相關部門後續對這些移民予以了相應的安頓,勤勞的他們也憑藉不屈的努力在中亞逐漸站穩了腳跟,成為當地的高麗族,但對他們而言,這場大遷徙無疑是飽嘗辛酸與悲痛的。
後來的高麗人,將這些中亞的零散居民點稱為“高麗族的女兒”,因為俄語中“點”與“女兒”諧音。一聲“女兒”,不禁讓瞭解那段悲慘歷史的高麗人為之落淚。
“真的回不去了”
從布哈拉到塔什干的火車上,我的鄰座恰巧是一位烏國高麗族人,年紀在50歲上下,頭髮有些花白。他告訴我説,自己算是第三代移民,目前在一家日企供職。
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是中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由於日據時代的關係,他爺爺那輩平時更多説的是日語,而到了他這輩,儘管很多高麗人都能説烏語、俄語和日語,卻唯獨不會説朝鮮語了;即便會説的,也帶着極濃重的口音。
語言的退化,意味着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瓦解。幸運的是,流落至此的高麗人終於得到了來之不易的平靜。當地的中亞人向他們伸出了熱情的雙手,為漂泊無依的他們送去了“家”的温暖。
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時,中亞的高麗人再次陷入了身份的迷茫,雖然興起過短暫的迴歸故土的熱潮,但很快歸於平靜。“是真回不去了,完全回不去的。”那個高麗族中年人説這話時,很平靜,沒有任何波瀾。
在中亞的高麗人與故國分離太久了,語言和習慣已經存在了較大的差異,無法真正做到葉落歸根。加之朝韓的分裂,他們彷徨於南北之間,情感上更近朝鮮,理智上更傾向韓國。
然而,不論是在朝鮮還是韓國,中亞高麗人都受到了冷落與歧視——被視為蹭吃蹭喝不懂規矩的窮親戚。彼時迸發出的民族熱情,就這樣很快熄滅了。
碰壁後的他們,不得不“重新返鄉”。1994年,俄羅斯政府通過《關於為被鎮壓民族平反的法律》,承認1937年強遷高麗人是錯誤決定,並完全恢復了高麗人的正當權利與自由。中亞諸國也始終張開着雙臂,撫慰與接納了心靈受到創傷的遊子們。
中亞各國內部情況也略有不同,如與俄羅斯接壤的哈薩克斯坦的俄化程度最高,距離較遠的烏茲別克斯坦則早早開始了去俄化。高麗人紛紛做了百年來的最後一次人生選擇,一部分人前往了俄羅斯,另一部分人則留了下來,安安心心地做中亞人。
“我身體裏流淌着高麗人的血,但心,已經是烏茲別克斯坦的了。”途徑撒馬爾罕時,這位鄰座的高麗族人與同伴一道,在車站月台買了一大兜當地有名的撒馬爾罕饢,然後像其他烏國人一樣,一面笑盈盈地喝着可樂,一面用手掰着剛出爐的饢餅。車廂裏頓時瀰漫起一股誘人的烏茲別克麥香。
歷經百年的顛沛流離,烏國的高麗人終於真正安定了下來,心底不再為身份問題而糾結。與當地融為一體的他們,仍保留着些許傳統與特點,譬如用大醬缸醃製泡菜,去楚蘇巴扎買五花肉(烏國是穆斯林國家,但仍為部分民族供應豬肉),追捧《繼承者》這樣的流行韓劇;受20世紀90年代韓國傳教士入中亞傳教的影響,大多高麗人信奉的是天主教……
一名朝鮮族婦女在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的一市場內出售朝鮮族傳統泡菜
曾經的苦難,鑄就了烏國高麗人頑強的品格。幾代人用鮮血與汗水換來了今朝的歲月靜好,他們為自己是烏國人而自豪。在這片仁慈的土地上,高麗族人正為自己的民族書寫着新的華章。
作者 | 李廣旭
排版 | 鄧書婷,龍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