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散文 || 雪落大藏,情歸無痕

由 頻長志 發佈於 休閒

叩訪大藏寺,是在秋末冬初,馬爾康下了第一場雪。我們行至大藏鄉春口村,在觀景台眺望四周,羣山白頭,松披雪衣,屋頂純淨,曬台鋪冰。前方的一片佛堂禪院,正是大藏寺,那金色的佛塔,襯着潔白霜雪,顯得更加肅穆莊嚴。

大藏寺近在咫尺,真正要叩訪拜謁,卻不是一件容易事。汽車翻越大山,山路呈之字形,僅容一車行駛,每隔百米,折返一個三十度的斜坡。車輛像一頭矯健的豹子,在崎嶇的路上奔跑,吼叫着向上攀援。目光落向窗外,溝底的路越來越遠,我們如同懸在半空,伸手能摘枝梢的積雪,抬頭可望雪山的白雲。

朝聖的路,原本就不會輕鬆。來時路上的風馬旗,在河谷山坡,迎風搖曳。印着密密麻麻的藏文咒語,以及那些經文佛像和吉祥物的經幡,在大地與蒼穹之間飄蕩,構成了連地接天的浩瀚境象。這些經幡和飄過的風,知曉這裏人們的幸福和幸福的來處,紅幡插草坪,如鹿角光芒耀眼;紅幡插屋頂,如紅火永遠興旺,於是幡旗成為自然的點綴,自然又成為幡旗的懷抱。鋪天蓋地的風馬旗,獵獵舞動,慰藉着此刻的路陡途險,心跳目眩。

汽車在大藏寺外戛然停下。我的雙腿有些虛軟,也許是因為高海拔地區缺氧的反應,也許是離開空調的車廂倍感寒冷,身體還未適應這裏的温度。繼而感知,古人將寺廟修在山高林深,或者氣候苦寒之處,其實也有其用心和妙處。修行者只有真正隔絕紅塵,與喧囂和繁華斷了往來,才能真正地靜神潛心,專注於修煉;朝聖者倘若不經歷一番艱難跋涉,輕而易舉就能禮佛問道,哪裏會因肉身的磨難,明明白白感到痛楚與不適,反而受到精神的洗禮呢?那麼靈魂的昇華,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大藏寺的牌匾高懸廟門,藏南底子鎏金大字。題字落款者是“愛新覺羅恆懿”,她是中國末代王朝的皇室直系後裔,端王載漪的曾孫女,也是宮廷畫派的重要傳人。這塊牌匾,是大藏寺上世紀九十年代重修後邀請她題寫的。明清時代,大藏寺倍受歷代帝皇及朝廷尊崇,長期得到皇室的供養,包括法物、印章、黃金、寶物、布料及僧人日用所需。由末代皇族恆懿書寫寺名,可謂傳統使然,遵循了歷史之規。

風風雨雨六百年,時間在大藏寺面前,縮成一道亮光。從過去到現在,此岸到彼岸,法螺沉沉,誦經聲聲,循着光,辨着音,不覺滄海桑田,大夢初醒。

雪層覆蓋了大藏寺的屋瓦,檐下結成了冰凌,觸手可寒,難擋我們一行訪客的心念熱切。一顆紅塵中跌宕輾轉的心,帶着一絲好奇,一種求真,靠近傳説中的寺廟,去尋找也去叩訪,去頂禮也去仰望。

大藏寺位於曲科爾山腰,山形狀如一頭巨象,寺院建在“象頸”的位置。附近山勢環繞中央,自然形成了一座十三尊威德金剛壇城之排列。在寺院中心,極目遠眺,東南西北各有一峯,肖似壇城的四方護法。

初雪浸染山頭,遠處雲遮霧罩,峯巒尖頂如同落下了鹽末子。大雪還未邂逅封山,仁慈地留下小道野徑,供人行走。一隻蒼鷹,從遠處飛來,在天空盤旋一圈,又如箭矢般射向陡峭的巖壁。白的山巔,黑的鷹翅,像是一幅稍縱即逝的畫面,在天空中蕩下恣意豪邁的一筆。寺外不遠處,矗立一棵大樹,許是受了蒼鷹飛行軌跡的觸動,梢頂搖晃,竟“爆”出幾十只雀鳥,拍打翅膀,像一匹流動的黑綢,朝着河谷方向傾瀉流動。

一隻短尾黃狗,四蹄落在雪上,印出朵朵梅花。它從門裏台階一躍而下,彷彿很快辨出我們不過是朝聖的旅客,心懷慈悲善意,很快閃到門邊,友好地搖動短尾,迎接遠道而來的我們。

邁入寺門,經過約二十米寬的廣場,拾階而上,是雄渾莊重的大經堂。大經堂正面懸掛着黑底白紋的八寶圖,屋頂鍍金。從灰白雲層中,透出幾縷頑強的陽光,追光燈一般投射到人間,讓白雪擦洗過的翹檐閃閃發亮。四下空寂,人們的腳步聲響也像一種驚擾,房頂雪團紛紛墜落。飛濺的雪粉鑽進脖頸,帶來清涼觸覺,精神為之一振,同時屏氣凝神,持一顆虔誠清靜之心,斂眉垂目,脱鞋緩步走進經堂。

經堂內飾繁麗,牆壁上層,是精緻的唐卡,栩栩如生的畫面,傳遞着佛經故事。殿堂中間,用供曼扎供奉着佛像與活佛畫像,左側耳殿,石牆供奉了千尊佛像;右側耳殿,供奉的則是千尊度母像。

黃緞包裹的一根“神柱”,被譽為“大藏寺第一柱”,相傳是由寺廟的創建祖師阿旺札巴選定,迄今已有六百年曆史。曾經的苦難和輝煌,被時間澄淨的河水無數次淘洗,是乎洗舊了模樣,但只要將額頭輕觸神柱,雙手撫扶方方正正的柱體,一股來自六百年前的風,拂動前額,吹散迷霧,沿着一條神奇的時光隧道,神思輾轉,溯游到最初之地。

那時,世上還沒有大藏寺,但有了一位名叫阿旺札巴的佛家弟子,小小年紀,因為資質聰敏,才學過人,從而頗負盛名。

十四世紀中葉,阿旺札巴在嘉絨地區呱呱誕生,於1381年赴西藏中部,跟隨格律派初祖宗喀巴大師學法。宗喀巴大師對這名弟子有着一份沉沉的喜愛和期望。

1409年的一個清晨,阿旺札巴向宗喀巴大師描述夢境:天上降下一雙白螺,二螺合一,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取來,朝着東方一吹,螺聲清越響亮,即刻震動了整個東方。

大師認為阿旺札巴的弘法因緣是在他的家鄉,即西藏東部。螺聲宏亮,啓示了弘法事業十分廣大。

阿旺札巴依依辭別恩師,臨行時宗喀巴解下自己的念珠,贈給心愛的弟子。阿旺札巴手持念珠,發下大願:“這串念珠有多少顆珠子,我便建立相同數目的寺院以報師恩!”

在大藏寺誕生之前,阿旺札巴已經在嘉絨地區建造了107座寺廟。佛的慈悲,讓阿旺札巴忘記了疲累,對於恩師的盟誓,是阿旺札巴不倦行走的堅強動力。他信念純真,如同皚皚白雪,不染俗世纖塵。

為了承諾和信念,阿旺札巴寧願付出一生所有,仿若磕長頭的藏民信徒,不遠千里萬里,歷數經年,不計風餐露宿,朝行夕止,匍匐於沙石冰雪,依然無怨無憾。每一次叩首觸額、觸口觸胸,是讓身體語言、意願與佛相融,也是凡體與神佛的一次莊重交流。已經建造完工的107座寺廟,耗費了阿旺札巴大量精力和心血,但他仍舊爬山涉水,對於最後一座寺廟認真選址。

到達曲科爾山附近,阿旺札巴難以抉擇哪一處最好。猶豫不決時,一隻烏鴉飛來,銜去他的哈達,飛到了一棵高高的柏樹,將哈達掛在樹枝上。阿旺札巴看見樹下有許多螞蟻,忙忙碌碌來來去去。他心中大喜,這是寓意將來寺院僧人眾多的預兆,決定將柏樹的枝節修去,以樹幹為寶殿之其中一柱,圍繞此柱,建立了寺廟的主殿。這根樹幹修成的殿柱,即是至今屹立殿內,黃緞纏裹的“神柱”。

神柱從此年年歲歲,守護着大藏寺,並以自己的血肉筋骨,融入大藏寺牢固的一部分。它用如鋼似鐵的脊樑,撐起了一座寺廟,撐起了六百年的雪雨風霜。

靠近神柱,讓靜靜的空靈,放輕手腳,舒緩呼吸,用虔誠與它交流,以心神與之共振,無需懇求功名利祿,只要掌心貼着它就好,就像貼着歷史的餘温,如同貼着心靈的一份懂得。懂得的,必將懂得,就像歸返遊子的故里,觸目都是熟稔,隨手就能採擷曾經。原來人世的輪迴,封存了秘密,時光已經凝成了木頭的紋理。

神仙和凡人,神樹和信徒,在時空的漩渦中,交匯有時,分別有時,就像大藏寺中著名的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塑像,在不朽的傳説中熠熠生輝。

當年大藏寺快要建成時,阿旺札巴一時找不到塑造佛像的巧匠善工而心中苦惱。有一天,三個自稱來自印度的黑人前來寺廟求宿,並説自己是造像師。阿旺札巴十分歡喜,邀請他們為大藏寺塑造佛像,最終只有一位黑人應允留下。

寺院就快舉行落成大典,黑人已造好了其他佛像,唯獨一尊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像,只造好了上半身,未能及時完工。無奈之下,阿旺札巴還是決定,如期舉行竣工典禮。

就在慶典的尾聲,黑人造像師戴上了一個巨大的護法面具,旁若無人地表演舞蹈。眾人看着他,他渾然不覺人們驚詫的目光,彷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越舞越快,身姿靈敏,如風如電。眨眼之間,黑人造像師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被風颳走一般。大家擦擦眼睛,視線落到地上——地面只剩下一個面具,還因着慣性,微微顫動。

一位僧人指着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塑像,忽然驚呼起來。人們紛紛轉過頭,這尊原本未完成的護法塑像,不知何時已經造好,色彩鮮豔,栩栩如生。阿旺札巴明白,黑人工匠乃六臂瑪哈嘎拉的人間化現,以自身融入護法身像的方式,完成了塑像。

神蹟令人信服。神與人,原來並無天塹相阻。阿旺札巴想起黑人工匠曾説:“我不需索要特別的謝儀,只需寺僧所得的供養,我也要一份相同的。”從此,大藏寺便有了一個雷打不動的傳統,凡是有施主來寺廟分發供養,領誦師都會朗聲提醒:“請勿忘記給‘黑人’一份供養!”

在大藏寺中,僧人將六臂瑪哈嘎拉視為活生生的僧眾成員,即使是在計算寺僧人口時,也會鄭重其事地把他納入其中。

神以人的形貌出現,又與神的塑像合一,留在人間的叮嚀,卻是“與寺僧無異”。看似一次曲折的神人交融,也許表達了大藏寺的普法精神,潛心修法,但不要將神佛想得高不可及。他們就在身邊,在每個行善之人的心中,你我皆是凡人,卻都可能具有慧根,都能修得佛性。

六臂瑪哈嘎拉的灑脱與率性,在眾僧面前顯露了一出“肉身的藏跡”,皮囊只是我們生存的一個依持,假如不注入生動的靈魂,它只會如同空空如也的容器,毫無意義。人生在世,有時難免陷入慾望的糾纏,為了肉身安享富貴榮華,不惜蠅營狗苟,甚至遺忘良心。神佛是否帶着一點嘲諷與悲憫,俯身看着地上奔走的人們,再用一次顯身與隱歸,一次無痕無跡的離去,將無言的點化,傳授給真正懂得的人呢?

寺院終於圓滿竣工,阿旺札巴大師如釋重負地喊了一聲“大藏”,藏語就是“完成了”的意思,大藏也就成為寺院的名稱。大藏寺,意為“圓滿的信心”,它是念珠上的第108顆珠子,是阿旺札巴對恩師的錚錚承諾,是馬爾康的一束灼灼火光。

馬爾康在藏語中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依偎雪山而生的馬爾康,純然剔透,宛如一顆渾圓的珍珠,它是貝殼中的一粒淚,呼吸着遠古的呼吸,寧靜着今夕的寧靜。1414年,大藏寺落成,這裏有了燃燒得格外蓬勃的一簇火苗,雪山相圍,星月朗照,與天很近,與太陽很近。法螺聲響,穿過迷霧,撕開陰雲,懂得的人莫不含淚低頭,為天上的神,也為了人間的慈悲。

倘若沒有悲憫,世界將是一片寒冷。而雪野一縷吉光,已翩然降臨,它也許不能融化當時的冰雪,卻能温暖後世,傳頌至今。

在大藏寺的右方,有一座小石碑,上面刻着觀音大士的形相。這是紀念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到訪而立的石碑。

倉央嘉措如同一個永恆之謎,也是世間不老不朽的傳奇,在漫漫歷史的所有僧人喇嘛之中,他也許是最受民眾傾心的那一位。他曾在詩中寫道:“住進布拉達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雖有達賴喇嘛之名,倉央嘉措的生活遭到禁錮,他不甘受人擺佈,內心抑鬱,更加激發了對於自由和愛情的嚮往,這也是他對強加戒律與黑暗權謀的故意反叛。

倉央嘉措的一生,只在世間度過了二十三個年頭。在有限的光陰中,能有一段隱姓埋名於大藏寺修行的時光,於他,也許是上天極其仁慈的安排。

深山中的大藏寺,在靜寂的呼吸中,迎來了雪域最大的王。

倉央嘉措將內心的苦悶,化作“放蕩形骸的舉止”,他喜歡扮作普通僧人,雲遊四方。到達深山中的大藏寺,他感受到了內心難得的平和寧靜,像是一隻飛過千萬裏征途的鳥兒,找到一處豐美温暖之地,能暫時休憩疲累的翅膀,安放動盪不安的靈魂。

倉央嘉措巧妙地裝扮自己,躲藏於護法殿中,混雜在一羣喇嘛裏修持,冷靜旁觀,對於大藏寺的規模以及僧人修學的勤奮甚為嘉許。如同一滴水,隱藏在整個大海中,倉央嘉措的心是澄澈的,波瀾不驚,擁有身邊這羣修行的同伴,他感到欣慰和温暖。他們純粹到了簡淨,將自己放得很低,低到無影無痕,這讓倉央嘉措生起奇妙的悸動。他過去在拉薩街頭,惡作劇般扮成貴公子或乞丐,也是為了抹去顯貴的身份,這身份是純金的冠,沉重不堪,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倉央嘉措的隱藏,被一位到過拉薩,曾經晉見過他的老僧發現。老僧瞅着他這般眼熟,心中狐疑,遂恭敬相詢。

老僧到底認出了倉央嘉措。他囑咐老僧為自己保密,但老僧懇求他留下一些駐錫大藏寺的紀念。倉央嘉措便説:“待我走後,你在我倆見面之處,立一個觀音大士石碑,見碑者如見我本人!”

老僧鄭重允諾,後來果真在該地立了石碑。

一生難逃羈絆的活佛,雖已離去兩百多年,他的美麗詩歌仍在隨風流傳。“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倉央嘉措的心,一半是獻給神佛的,一半卻是獻給心愛的姑娘。他終極一生,努力追尋一點自由和快樂,求索人性的本真之美,這卻成為他的罪證——“沉溺酒色,不理教務,不是真正的達賴”。康熙下旨廢黜他,相傳他在被押解進京的途中,於湖濱打坐圓寂。一代達賴,一代詩僧,終成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那一刻,倉央嘉措會想起馬爾康白雪山頭的大藏寺嗎?他曾在寺中,離罪惡很遠,離神佛很近。

我回望倉央嘉措昔日打坐修行的地方。靠着山的心房,鋪了薄薄一層雪,像是温潤的絮語,像是綿綿的佛號,佛的弟子,還在唸着古老的經文。可嘆世間已無倉央嘉措,他走得無掛無礙,無淚無怨。

當日的我緩步大藏寺,所體驗到的從容平和,欣然而喜悦。也許,這正是倉央嘉措所感受過的,在瑰麗的羣山之中,環抱靜寂禪寺,在如洗的藍天之下,滌盪喧囂,安然靜思。世間萬物,莫不都是因循自然,讓善吸引善,美黏合美,在蓮花盛開的心湖,開出更加純淨的蓮花來。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我想我不能再去打擾倉央嘉措安靜的魂靈,也別苦苦追問大藏寺是否還記得他的清俊身影。所有發生過的,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世間原本是一場空,空莫曠闊,才會生長雪山巍峨,泉水叮咚,才會呈現世間百態,愛恨情仇。一段傳奇,一次路過,一回遇見,已足夠我們久久咀嚼,長長回味。

擦擦的出現,不知是不是藏地“泛神”的理論推演與人間再現呢?

在雪域藏民的心中,世間一切物質,都能製成佛像佛塔。他們打水擦、打火擦、打風擦,是奇特而真實的情景,內心深信不疑的,是温潤的水,熱烈的火,飄散的風,已化作無量功德,護佑蒼生。萬物皆有靈,無私地給予人類繁衍生息之地,果腹強身之食,安居樂業之所,人對自然,卻往往索取多過感恩。藏民以無形的擦擦,幻化滿天神佛,也是向自然表達一種感謝和饋贈,只有世間最純潔的眼睛,才會看清最高深的真理,只有最柔善的心靈,才能體悟信仰的可貴。

信念是一株苗,縱使外面世界風狂雨驟,有愛相護,有善為伴,它都能安然度過,一重又一重的劫,一道又一道的難。

往昔歲月崢嶸,大藏寺享過眾多皇家榮光。寺內保存有乾隆皇帝所贈象牙印章、所供織錦布料、御賜天衣、五佛冠散件、歷代聖旨、詔書及明代大將軍所供銅鑼。除歷代帝皇以及西藏中部的無數珍貴供品極至高尊外,大藏寺在歷史上,亦得當地十八土司的支持及供養,成為當時嘉絨地區格魯派的佛法權威與中樞。歷史上的大藏寺頗有名氣,在拉薩布達拉宮,有一幅“西藏重要寺院”壁畫,其中就包括這座大藏寺。

大藏寺原有彌勒殿、宗喀巴大師殿、大雄寶殿以及護法殿等六座佛殿,又有祈竹樓及堪康樓各一座,作兩位法台歷代住錫之處。寺院後山有一座閉關院,供寺僧禪修閉關之用。寺院前方有一座佛塔,足有三十米高,巍巍挺立,內有無數珍貴聖物。

如此壯美的大藏寺,在歷史上也曾被無情損壞。為了毀滅它,有人甚至動用了炸彈,整個寺院,除了護法殿被當時徵用為村民倉庫,倖免於難,其餘房舍均被夷為平地。

一場浩劫,讓大藏寺成為一片焦土廢墟。人們不知大藏寺是否就此隕滅於殘桓斷壁,星落於冰涼黑夜,悲嘆綿綿,無可奈何。

寺院的一個老喇嘛,不能説會道,卻做出了一件淡看生死的大事。他將大藏寺的護法像裝進一個糌粑口袋,不管去哪裏,都背在身上。別人譏諷他惜命如金,生怕被人偷了他的口糧,須臾不得分離。殊不知他是用生命,讓寺廟護法像不被損害。

這位老喇嘛也是肉體凡胎,當時各種聲音震破蒼穹,訴説自己的正確和榮光,喧囂粗暴篡改了靜默,恐懼與驚慄如同陰雲籠罩頭頂。老喇嘛卻能在紛紛擾擾的嘈雜吵嚷中,保留一片初心,不改昔日信念。他用這份信念守着護法像,護法像也默默守護着他。

也許世上本沒有什麼可以永恆,壯麗如大藏寺,也難逃這一定律。它曾是人們用心供養的一座佛寺,甘願放出心頭的血,織就牢固的願,搭一座橋,到修為深厚的國度,看佛祖的拈花一笑,聽清心的暮鼓晨鐘。可它和善慈悲的胸懷,終究未能抵禦命運無常。

也許世間沒有真正堅固的東西,縱是堅如鋼鐵,也能將之輕易切割。人心,卻是比鋼鐵更加堅硬的東西,從人心生長出的正信,歷九死而不悔,總有一天,正信會再放光明。

當所有的掙扎都歸於寧靜,當所有的哀樂都化為無嗔,當所有的來去都成為永恆,一片猶如黃鸝嫩羽的雪,在心頭開成了斑斕盛景。情在情的河流中沉浮,悟在悟的鏡像裏顯形。

無痕的信念,終有一天,會讓已成舊憶的大藏寺,再露真身,再現榮光。

祈竹仁寶哲將“智慧與慈悲”視為心靈的良藥,認為這才是能治癒世間一切病苦的途徑。當他1993年重回家鄉馬爾康,去往他四十年前,親眼見識過盛況的大藏寺講經説法。他雖早已得知寺院被毀,但眼前所見,仍讓他“呼吸困難,一時之間很難適應”。出現在祈竹仁寶哲面前的大藏寺,只剩下幾道破牆。

沒有殿堂可用,祈竹仁寶哲只好坐在露天泥地上講法。現場幾萬信眾,席地而坐,凹凸不平的地面,磚石樹根,擋不住人們熱切的嚮往,大部分人激動得淚雨紛紛,泣不成聲。人與人之間,因為信仰結成一道橋樑,心和心一起跳動,同頻共振,一起感受着幸福和悲傷,落淚便是理所當然的事。

祈竹仁寶哲無法忘記這次回鄉所見的情景,發願重修大藏寺。此後二十年,他數次返鄉,與當地政府和村民商量重建寺院事宜。整個修建過程猶如朝聖之旅,每推進一步,都需付出全身心的努力。但祈竹仁寶哲沒有輕易放棄,家鄉的人民,以及他在全世界的信眾都沒有放棄。眾人拾柴,熊熊火焰,耀亮了天空,一座斬新的大藏寺,在添加的一塊磚一片瓦中,慢慢矗立起來。

重建後的大藏寺,有金頂大雄寶殿、彌勒殿、供有八米高的宗喀巴像的祖師殿、大悲殿、不動殿等,還建有寺史文物館、辯經學院、佛學院、大型僧舍及集體用餐所用的食堂。在彌勒像及宗喀巴祖師像中,供奉多套《大藏經》、佛陀舍利、阿底峽祖師遺灰、宗喀巴舍利發及歷代大師的聖物。在寺院的外圍,又建造了一千個轉經輪的圍牆及供朝聖者繞寺轉經的小徑。

大藏寺的鼎盛時期,曾有上百間建築物,如同一座小城,寺僧超過八百人之多,文獻上一般記載為五百之數,是取自佛教史上五百羅漢之意。1993年,祈竹仁寶哲歸鄉講法時,他親歷的僧眾僅“四、五個左右”,隨着寺院的修建重振,僧團的建設也日漸恢復,修學體系重新建立,寺中又有了暮鼓晨鐘,誦經唸佛。

喇嘛誦唸的經文,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這並不妨礙內心的澄淨。走進大藏寺,間或聽見雪從松塔和屋檐落下的聲音,人們自覺放輕了腳步,壓低了嗓門,不去打擾清修的人,更不打擾聖土的安寧。身在滾滾紅塵,千絲萬縷相繞,“寧靜”是難得的心態,就如甘冽泉水出塵的罕有,浮躁倒像令人沮喪的黑影,步步相隨。行走大藏寺,我彷彿聽懂了佛經,懂得藴含的靜和善,美和暖。僧人們所念與所求的,是天下所有生靈的平安,萬物和諧,彼此有愛。

腳下的冰雪,發出輕微破裂的聲音,如同過往太過執着而形成的“障”。破了障,明瞭目,靜了心,讓這次的行走和造訪,充實而欣悦。邂逅大藏寺,就是對我的温暖仁念。

接近黃昏,太陽收斂了一半陽光,躲在雲層隱去半張臉。順手從灌木上握一把白雪,捏成球形,它漸漸光滑而瓷實,又漸漸崩析與融化。雪水沿着手指淌流,透過指縫的陽光,似有五彩光線,隨着晶瑩的雪水閃爍跳躍。

雪落無聲,但能積下一地的白;踏雪有痕,卻能讓我們放下紛繁俗世。恰如有形又無形的佛,只要心中擁有,內心都會安定平和。大雪紛墜,情之浮躁歸於清淨無痕,再無流離,榮辱兩忘。以雪之純淨,洗出一個清涼天地,以大藏寺的風雲變幻,壘出一個心的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