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今1萬年以內,遼西地區古文化經過舊石器時代上百萬年文化傳統的積累,依靠漁獵經濟的提高和種植業的發明,實現了由舊石器時代向新石器時代的轉變,進入了興隆窪文化時期(本文所指興隆窪文化,包含查海遺址早中晚各個時段)。
興隆窪文化有一個廣闊的分佈面,它向北越過西拉木倫河,包括內蒙古東南部的赤峯市和通遼市的西南部,向南到達燕山南麓的冀東北地區。由於幾處較大規模的遺址都發現於大淩河支流的牤牛河上游,所以可以認為,牤牛河上游是興隆窪文化分佈的一箇中心區,也是該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區域,查海遺址更是因為聚落中心的巨型石堆龍等龍形象和較為豐富的玉器出土而凸顯其重要性(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查海新石器時代聚落髮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透過查海遺址的龍與玉,我們對遼西地區的文明起步可以有更深入的理解。
查海遺址出土的龍形象,包括石堆龍和陶塑龍紋兩大類。查海堆塑石龍出土於該遺址中部穿過的一條西南至東北走向的裸露的紅褐色花岡岩石脈上,為玄武岩石塊擺塑,全長19.7米,身寬1.8—2.0米,龍頭朝西南,龍尾朝東北,基本與房址的方向是一致的。龍頭、龍身處石塊的堆塑較為厚密,而尾部石塊相對鬆散。其造型龐大,可以分辨出龍的頭、尾,龍昂首張口,呈彎身弓背狀態,龍的尾部不夠清晰,若隱若現,總體給人一種巨龍騰飛之感。龍的腿和足部也隱約可見。
雖然此大型擺塑龍的龍體因所用石塊色彩與所在地面石脈相近,形象顯得不夠明確,但可確定是人工作品。陶塑龍紋形象都屬於陶器上的浮雕裝飾。龍形浮雕裝飾在該遺址習見的一種夾砂褐陶質的筒形陶罐的表面。其中一塊陶片上的浮雕為作向內盤卷狀的龍身,可見其內盤的一端為圓端;另一塊陶片上的浮雕為龍尾,作外卷狀,尾端部較尖。它們都採用壓印窩紋的方式,來表現龍身體的鱗狀紋,可惜都為殘陶片上的局部形象,缺少龍的首部。
查海的堆塑龍尾端指向的大型房址,是整個遺址中最大的一座房址,房內還出有玉匕,這些都應是該房址主人特殊身份的象徵。龍身腹部下方,還緊鄰一片墓地和祭祀坑,尾部又與遺址中最大的一座房址相連接,更突顯了其主人在當時的至尊地位。它具有的神秘性顯然是與祭祀有關的,反映了查海人祭祀崇拜已具有較高發展水平。但同時,因為查海遺址浮雕龍紋還見於房址內的陶器上,似乎並未完全從生活用具中分化出來,説明龍在當時尚未形成被少數人完全獨佔的局面。
查海遺址出土的玉器主要有兩類,一類為與其日常製作與使用的石質工具相近的器形,如小型錛形器、玉鑿和較大的玉斧等,磨製較為精工,形體也較為規整;另一類則與平常使用的物品相去甚遠,類似於裝飾品,可以懸掛或佩戴在身上或身體的某個部位,種類主要有玉玦和玉匕形器的組合,還有一種類似玉管的東西,它們的製作較前一類更為精細,製作難度也更大,是查海玉器的主要代表。
玉玦是一種扁平面接近正圓形,但圓周上有玦口的玉器。玦的具體形制可以細分為兩種:一種為管柱狀,兩端平齊,側面有一細長缺口;另一種為環狀,截面多稜形或近橢圓形。在墓葬中,它們都是成對地出土於死者的頭部兩側雙耳下方的位置,玦口朝下,而不似人們常想象的那樣以玦口卡於耳垂。玉玦使用時,應當佩戴於耳部,將玦穿於耳孔,可與民族學材料中有耳垂甚長而耳穿孔甚大的實例相印證。玉玦的使用,可能與查海人相信耳朵在通神過程中具有特殊重要作用、可引起神更多關注有關,以達到與神溝通的最佳效果。
玉匕形器是一種體長而勻稱的扁條狀玉器。其頭端平而末端圓弧,近於頭端有鑽孔,體中部內凹,向周邊逐漸趨薄,邊緣外翹呈有刃而不鋒利狀,通體被磨製得均勻而光澤。匕形器的長度大小不一,最長者長度可達10釐米,而最短者長度只有5釐米左右。從玉匕形器在墓葬中的出土位置看,是佩掛在人身上的,但佩掛的部位和數量卻不像玉玦那樣固定,可以分別在頸部、腰部或其他部位,數量少者1件,多者7件。
玉管是一種管狀玉器。體長,管中部有外鼓,使整體器形呈兩端細中間粗,兩端斜口。外表磨製光滑。玉管個體一般都較小,長度在2—4釐米左右。
查海玉器的出土位置有五種情況,即出自遺址文化堆積層內、房址內、居室墓、祭祀坑和地表採集。玉玦、匕形玉器均見於墓葬地層,房址內也有出土,其他形制器型則皆為地層和房址中出土,不見於墓葬。説明玦和匕形玉器等沒有確定的現實用途,它們絕大多數是墓葬,尤其是居室葬中的隨葬品。此類墓葬隨葬品較為豐富。如查海遺址F7中居室墓主人為一兒童,卻隨葬了7件玉匕形器;F43的居室葬,出土玉玦1對、陶器7件。其隨葬品明顯較該遺址中心墓區的墓葬豐富或特殊,反映了居室墓葬的墓主人身份的特殊性,他們擁有較大權力和較高社會地位,而這種地位和權力更重要的可能來源於他們的通神能力。
查海遺址玉器主要呈乳白色、淺綠色和黃蠟色。經掃描電子顯微鏡及紅外線吸收光譜分析,確定為透閃石、陽起石軟玉。説明查海人具有準確認識各種硬度、顏色不同的石料的能力,並賦予它們以包括神性在內的各種屬性。
查海玉器的切割痕跡十分明顯,當時已經掌握了採用玉砂、加水為介質切割開料的加工技術。玉器加工成型過程中的琢磨、鑽孔、拋光技術也已經相當成熟。查海遺址發現的所謂石鑽,經鄧聰和郭大順研究,是為了牢固安裝在車樁中孔的一種構造,應是木質轆轤機械中的軸承。顯示了查海遺址時期,已發明由木石構造的立軸轆轤,並且在製作技術及形態上十分先進成熟,一定不是最原始軸承的形態,那些精緻的玉玦中孔,就應當是這種轆轤機械加工出來的。當時應當已經出現了制玉手工業的專門化生產和技術的明顯進步。
我們可以看到,在以查海遺址全盛期為代表的興隆窪文化中晚期階段,龍的信仰與對玉的專用同時發生了,這必然是時勢需求的結果。研究表明,自興隆窪文化中晚期起,該文化與燕山以南同時期文化交流頻繁,其分佈已然越過燕山。儘管植物考古研究成果表明,興隆窪文化先民已經發明瞭粟和黍的栽培,但是粟和黍在食物結構中所佔比例不高,其從事的農業耕種是粗放的,處於早期馴化與栽培階段,採集、漁撈、狩獵等仍是生業方式的主體(孫永剛《西遼河上游地區與中原地區史前生業方式比較研究》,《遼寧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
生活在這種生業模式下的居民,親緣紐帶相對鬆散,族羣合力有限,因而在與中原農耕相對發達的文化集團碰撞中,需要共同的信仰加強族羣內部的紐帶維繫。於是,統一的信仰和創建與神溝通的體系成為了社會所需,而玉玦、玉匕形器等專用玉器和龍崇拜也就應運而生了。
如果説龍崇拜是在圖騰崇拜基礎上創造出來的更高度發達的宗教思想的話,那麼玉玦和匕形玉器等通神玉器的產生,則還需要有技術上足夠的鋪墊。遼河流域早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遼寧海城小孤山遺址和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葫蘆島楊家窪遺址就出土有零星玉器。
其中,小孤山出土的玉器包括1件玉料製成的石片和1件玉質雙刃尖狀器,前者是用錘擊法從一塊岫巖河磨玉的原石上打下來的石片,是製作石器產生的副產品;後者是用錘擊法打下的長石片兩邊進一步加工而成的尖狀器,其玉質温潤,呈綠色,屬透閃石玉。上述玉器器形與石器無二,製作方法也一如石器的大致方法,當時尚未因其材質與普通石料的差異對待而產生特殊的認識或出現專門的製作技藝(黃慰文、付仁義《小孤山:遼寧海城史前洞穴遺址綜合研究》,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楊家窪遺址出土的玉器包括1件玉斧、1件玉球和1件玉環。玉斧、玉球的製作方法、器形與石質同類器一致。玉環的存在,可能説明已經出現了某些高於普通石料加工製作的玉器製作工藝,如打磨拋光技術(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葫蘆島市文物管理辦公室《遼寧葫蘆島市楊家窪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簡報》,《博物館研究》2005年第2期)。而遼西當地長期以來的細石器製作傳統,早已形成了成熟的石器製作工藝,也造就了查海人高超的辨石、識玉、制玉能力。查海人選料、打、琢、穿孔和研磨的治石技術運用準確,表明其石器製作已進入成熟階段。因而,在此基礎上產生專門的制玉技術,從技術角度來説,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相對鬆散的親緣紐帶需要共同的信仰維繫,這使得以查海遺址為代表的興隆窪文化具有兩個顯著特點:相對簡單粗獷的物質文化和發達的精神文化,後者表現在由圖騰崇拜創造出了更高度發達的龍崇拜和以玉通神等宗教思想。玉器和龍崇拜所反映的社會分工和宗教觀念的發達程度,及其與聚落內房址、墓葬所反映的社會結構的層次性相對應,都表明此時的興隆窪文化已越過原始氏族公社發展的繁榮期,開啓了遼西地區向文明化起步的歷程,其龍文化、玉文化也為幾千年後的紅山文明開了先河。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歷史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6月10日第2184期 作者:張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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