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側畔的傾聽
施戰軍
想不到黃河有這樣的平穩安寧。我知道這肯定是我的一時之見,或叫第一印象,那麼在尚無第二印象的時候,她有着我所親愛的風度。
橋上風忽忽地橫吹,無塵無影,撩揚頭髮,飄起衣角。風不許你瞪大了眼睛帶着驚懼地下望,也不容你張大嘴巴胡言亂語,風激盪着你深邃的想象,卻封住你淺薄的嘴唇,讓你在秋光流蕩的空氣中懷着一胸灼熱去細細地慢慢地望着河水如指紋一樣靜悄悄地聚攏着伸向遠方。那是人的細膩的膚表,沒有古老的褶皺,卻似孩童的肚皮,光滑可人,真想跑過去親吻一下呢。
從橋上跑到岸邊,御風而行,接近黃河的剎那,明顯地感到了那風拂來的温軟,依然撩揚頭髮,飄起衣角,又分明多了幾分相知的暗示。黃河的風才是柔柔的,在這柔柔的風的愛撫下,她寬容地擁抱着細細的沙粒,那可是高原的無數難以哺育的棄嬰,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寄養在她的懷裏,他們睡着、爬着、走着、跑着,巨大的家族和睦地漂流,不易覺察的波紋中盪漾着默默的天倫之樂。
河岸有很寬的沙灘。走上去,並不疏鬆,留不下足音,也難留下腳印。在靠近河水的濕潤的地方,平整而堅實地顯出昔日河水漫熨的痕跡。有人在這裏寫下許願的話,“大河保佑xxx長生不老”,我端詳了許久。河水流過,那些字會被沖刷得如同從未有過,它倒給我們提供了“逝者如斯”的明證,大川長生人易老,短短的生命在這條長長的河流身邊誕生了多少不可名狀的失落與憂愁啊!
無語凝噎的河,我加入了你的流瀉;不諳世事的河,我仰卧在你的邊上;坦坦蕩蕩的河,我傾聽着你的訴説……
天空並不晴朗,雲煙如粉,均勻地搽在遼闊的麪皮上,缺少表情,沒有色彩,無聲的狀態近於死寂,不如黃河那樣有着令人傾心到憂傷的文靜。遠處,黃河兩岸的薄霧裏一南一北立着兩座特別的山。南岸是小華山,即華不注山,奇險陡峭,為著名的古戰場,細聽依稀迴響着齊晉鞌之戰的戰鼓咚咚,流血的故事點綴着黃河的滄桑。北岸是鵲山,全山由一塊塊巨大的石塊鬼斧神工般地壘成,頂峯處的巨石似鵲兒回首凝眸,灰白的天空中,它深深地伏着,彷彿在嘲笑我的卧態。
飛來一隻鷹,在空中旋着旋着,忽兒一頭紮下去。那裏是大片白楊樹,微顫的金葉好似一隻只小手朝這邊不停地揮動。我跳起,跑向那個迷人的景緻。
白楊的樹幹只有碗口粗細,一棵棵直直地站着,望不到盡頭。這大概是黃河側畔最常見的去處了。
從樹下往上看,樹冠青盈盈的翠綠,只在外邊的一層泛着水靈靈的嫩黃,更多毫無枯態的黃葉依依不捨地牽着枝條,顯得健康而嫵媚。風淡淡地滑過頂葉,摩挲着那些不甘沉寂的樹梢。樹枝間沒有吹着口哨梳理羽毛的鳥兒,沒有用殘枝敗葉搭設起來的窠臼,驕驕傲傲的,讓人想到十五六歲的女孩“假小子”式的短髮。自由無束的純然爛漫的活力在林中彌散,化為樹與樹之間似有似無的霧氣。沒有蜻蜓飛舞,只有幾縷遊絲細細地織在樹幹之間,一動不動地斜掛,也許那是夏天裏一隻小小的蜘蛛懷着熱切的期待創作的第一件藝術品,一個幼稚的可愛的夢。
腳下松暄地鋪着落葉,灰褐的底色上偶有新鮮的黃葉如花在星星開放。陳葉保持着完好的形狀,葉梗葉脈清清楚楚,翹着身子讓小草頂着它們上升。最鮮最綠的就數這些從葉縫裏探出頭來的草兒了,它們以為春天到了,微乎其微卻自有殊秀,對芸芸眾生滿懷温馨親切的關愛。
倚在樹上,我覺出了樹與人之間的無限暖意。灰白的天被枝葉遮掩分割,前後左右,清清爽爽地站立着可以依靠的夥伴。
在這盛滿自然形態的樹林裏,我移動自己的腳步,放縱自己的心情。
這自然的空氣把我帶回了故園,那個叫科爾沁的草海。童年的大甸上有的是無垠的草和蒲葦密密匝匝的沼澤,草叢中開着紅豔豔的卷蓮花,鄰家的小華姐採來一束插在瓶子裏,在那花影后面,揹着大人,我們做“住家看狗”那種相親的遊戲。草原上的樹是孤單的,就像找不到家的外地人。去年回去時,看那原上的草也變得稀疏了,哪還有卷蓮花的影子?大多數的住家已遷居別處,剩下的人居然一個也不認得了。
故家依稀隱去,我的心疤似有再揭之痛,那就把紛紛飄起的心緒獻給我之所愛吧!昔日火熱的書信,恰似林中的葉子,落下來,不再有當年的色彩,卻可以化作心血,滋潤餘生的想念。
我讓自己像孩子那樣奔跑,也盼望着一個孩子蹣跚地跑過來,緊緊抱住我的膝蓋,她是我小小的女兒,我喊着她的脆生生的名字迎上去,腳步和淚水一同打響乾燥的落葉,視野中,這大片樹林變成一道長長的柵欄,在眼前吱吱呀呀地晃動。
黃河在幾百米外的地方凝脂般地存在,在最後這一道楊樹的間隙,我停住自己的步子。
我在理解盧梭的痛苦和激動,這位孤獨老人散步遐思時的清高,正是仰仗着大自然的精神力量。還有屠格涅夫,這位胸懷裏生長着最美麗的草原和樹林的大師,似乎就在這裏,與他的摯友別林斯基攜手漫行,我聽見一棵充滿生命熱情的老橡樹由衷地讚美俄羅斯思想的大船:“漂泊,在這些湧來的波濤,不會撼動他的根基,即使在最遙遠的‘漫遊’裏面,他仍然保持本色。”偉大的靈魂。從透明的雲團裏,射來了沉甸甸的陽光。
林邊有一片墳地,恰處於濟水之陽,或多或少給我帶來了對於歸宿的早慮。老來的那天,我不奢求給世界留下什麼。翻開隨身帶着的書,喬治·吉辛如是説:
死者,在綠蔭下的寂靜中,似乎對尚留在世上的人,耳語着鼓勵之詞:我們這樣,你們也將這樣,瞧瞧我們安息得多麼寧靜!
【來源:生態環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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