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街頭暴亂、黨派紛爭、金錢政治、種族衝突、民粹洶湧、權威真空,越來越多的混亂現象出現在被稱為燈塔國的西方自由民主體制國家。於是很多人認為,西方的民主自由體制已經走到了末路,西方的民主政治已經走向了衰敗。
我們仍然相信,民主制度是人類社會政治文明和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主要方向。這也是近100年前 ,毛澤東在回答黃炎培如何破解中國5000年朝代更迭的週期律時給出的唯一的答案 。但是,任何在理論上看上去完美的政治邏輯和制度設計,在現實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
現在有多少人真正明白民主制度的歷史?要知道,人類歷史上最初的制度,就是那種樸素的民主制度。在生產力極度落後的情況下,人類從事狩獵等活動時,採用的就是那種簡單原始的部落民主制度。而從民主制度向威權制度,向層級和專制制度轉變的過程中,實際上是一種進化,一種進步。雖然這個説法可能在很多人看來不合情理,但這就是政治科學。從政治學理論上來看,第一個真正意義的國家,就是中國的秦漢,第一次建立了中央集權制度,因為它真正具備了動員整個國家各項資源的能力,即所謂的國家能力。關於歷史上的制度演化的問題,後面我還會再講。
我們一直説民主制度是一個比較好的制度,那它的優勢體現在哪裏?我認為主要體現在它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多樣化且富有彈性的制度。它能夠打通各個階層之間的聯繫與交流,能夠充分將社會和國家的力量調動起來,尤其能將有才能的人充分動員起來,能聽到底層和弱者的聲音和訴求。
同時,這一制度最關鍵的地方在於能夠建立一個動態的,內生穩定的體系。你會看到,西方國家每天都有很多的遊行示威,甚至暴亂;比如説現在的美國的街頭暴亂,以及法國的“ 黃馬甲”運動 ,英國的抗議示威遊行等。但是,你也會看到它們諸如此類小規模的動態不穩定,小混亂都能夠充分釋放出來,能夠讓不同階層的人羣擁有一個釋放的渠道。所以你看到,美國這次暴亂中有很多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情況,比如警察或者白人單腿跪地向黑人祈求原諒,部分黑人很感動也能理解。甚至出現了警察和遊行隊伍一起跳舞,警察和黑人小夥互相鬥舞的情況。所以它更像是西方傳統的一種“ 狂歡節” ,經過聲勢浩大的遊行咆哮慢慢釋放出來。
但是在現實中,有太多的知識分子陷入了民主烏托邦或者是民主浪漫主義,忽視了歷史的路徑依賴和現實的複雜性。如果民主制度是人類文明體制的終極代表,那麼你回頭看歷史,為什麼曾經擁有樸素民主制度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民主制度為什麼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僭主制、君主制?為什麼德國最終選出了納粹政府?為什麼現在的俄羅斯已經不再談民主制度,而是更多的依賴強人政治?為什麼越來越多的自由民主的地區出現了非理性街頭暴亂?以及現在美國的特朗普現象,越來越嚴重的種族主義、階層衝突和內部紛爭?
古希臘最有聲望的哲學家柏拉圖對民主制度可謂是深惡痛絕,除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在他看來是個充滿道德和智慧的人——被民眾“賜死”之外,他看到了希臘失去權威協調後“亂哄哄”的民主。民眾們打着民主的名義行邪惡之實,相互黨爭勾心鬥角,甚至是串謀利用陶片放逐法將某人名字寫在陶片上將其放逐。令人諷刺的是,雅典民主制度發揮最好的時期,竟然是明君伯里克利壓制的時期。伯里克利死後,沒了明君的民主應該更像民主,可惜是陷入了無盡的黨爭和混亂。
回到現在,你能想象到最近發生的非裔黑人弗洛伊德被跪殺之後,一個講究人本主義和生命至上的國家,其總統發出的第一條推特竟然是—— 放狗咬人!這在以往,我們説以基督教立國的美國是絕對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果是在以前,發生這樣的事情後,總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為這個死去的生命祈禱哀悼。無論發生的是什麼性質的事件,什麼樣的社會問題,但是從美國的基本的價值觀來看,個人的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這也是基督教最本質的東西,即愛和憐憫。
6月6日,示威者手舉弗洛伊德的畫像在美國芝加哥參加遊行示威
但是你看看現在的特朗普政府是怎麼對待這些被殘殺掉的生命的,他是怎麼對待這次新冠疫情中死去的11.3 萬人的。所以,特朗普已經不是以前美國那種講究人權尊重個體生命,講究普世價值與民主自由的總統。他是一個活脱脱的重商主義和種族主義者,是一個海盜商人的形象。你們或許會説,特朗普他只是一個總統,只代表他個人。但是錯了—— 特朗普作為美國通過民主選票選出來的總統,他代表的是這一制度的問題,代表的是這一民主制度的衰退。
我們説美國其制度的先進性在哪?表面上看,是她的民主制度;但實際上是美國底層的價值觀——由移民文化帶來,在歷史中逐漸形成的法治契約精神,以及互相寬容、互相理解、互相關愛,互相尊重的精神。她強調民主、自由和平等,但是更加強調的是法律、制衡和私人產權的不可侵犯。上述都是有她特有的歷史稟賦;換言之,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她是先移民過去,先有個人;無論是土地的開荒,還是一羣人共同建立一個城鎮,都是先有個人私有產權,然後慢慢地組成了社區,形成了社會,之後才組成了國家和政黨。
美國示威遊行
所以,美國不是一個原生的大陸國家,她是一個僅有200多年曆史的一個移民國家。她的歷史非常特殊——先有私人產權,再有社區,再有社會,最後才有國家和政黨。這個跟中國恰恰相反,中國是先有的黨,才有了新的國家,才慢慢的有社會和社區,以及我們現在私人產權的概念,正好是一個相反的演化過程。
那麼是不是説,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歷史稟賦,有不同的歷史形成過程,就不需要互相借鑑了?絕非如此!我們必須承認,美國這種制度的彈性,以及對多樣性的這種尊重和容納,尤其是在現代經濟和工業革命的發展過程中,它在創新方面佔領了制高點。我們也時常看到美國街頭又有示威、暴亂了,但是很快就恢復過來,因為整個美國發展的歷史就是這樣鬧鬧哄哄演變過來的。因為她的多元化的力量非常強大,除了國家和政府的力量,其社會力量、市場力量、社區力量、公司力量等—— 多元力量形成了一個極具彈性,能夠充分容錯的機制和體系。
現在我們也講究創新,中國想建立一個創新驅動型的社會,你怎麼理解創新呢?舉個例子,創新就是這個制度能不能容納“ 壞孩子” ,因為創新一定不是隻聽老師話的、沒有別的想法,墨守成規的好孩子能做到的。那麼,你的這種體制,這種社會,能不能容納不一樣的人呢?能不能尊重這種多樣性,能不能不要對一些有奇怪想法的,有奇怪行為的企業家上綱上線?我覺得只有解決這個問題,並在制度上、在文化氛圍上,在思想理念上去解決這個問題,去容納更多的“壞孩子”,創新才有可能發生,才有可能湧現。
當然,“ 壞孩子” 的破壞力可能也比較大,那麼就需要一個清晰且能夠帶來明確預期的法律制度和私人產權制度。我覺得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是在某種制度下,有非常多的人感到無奈,因為制度的進化是集體思想映射和集體行動的結果。
再回到歷史視角,回到制度演化的長河中來看民主制度。如果你認真研讀過歷史,你會發現人類社會最原始的制度就是那種樸素的民主制度,就是沒有國家產生之前的部落制的那種民主制度。這種民主制度為什麼説它是樸素的呢?是因為它在生產力極度落後的情況下采取的一種樸素的任人唯賢、任人唯能的一種選舉制度。為什麼他能夠做到任人唯賢,任人唯能呢?是因為生產力太落後了,生存環境太惡劣了,沒有辦法養一些權貴食利階層,不從事生產的政治家階層。
因此,在原始社會或者人類社會的初級階段採用的制度就是民主制度。但是隨着生產力的發達,有了足夠的生產剩餘之後,就可以去養專業的政治家,專業的官僚集團;這個時候就形成了權威的結構,形成了層級結構。之後,通過戰爭的淬鍊以及戰爭殘酷的倒逼之下,形成了國家這種組織系統。
基於歷史層面的意義來説,從民主制度到權威制度或專制制度,亦或是君主制度的演變——是一種政治的發展或進步。很多人盲目的尊崇民主制度,遵從自由制度,他們根本不知道人類社會早期就是這種民主和自由,是一種樸素的、受到生產力制約的組織形態。集中制、層級制都是後來的一種政治發展。從歷史上這一趨勢來看,我們就不應該盲目尊崇所謂的民主和自由。民主和自由是人類未來發展的政治文明的方向。但是,正是因為民主制度的先進性,它需要的條件也會很多;需要來自宗教、文化,尤其是歷史的條件等等;所以,它是非常珍貴和稀缺的。
我們都知道,著名的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有一本著作叫做《歷史的終結》。這本書寫在冷戰之後。蘇聯這個如此龐大,盛極一時的帝國突然之間崩潰,讓福山看到了西方自由民主體制的絕對優勢。所以他也認為西方這套民主自由體制就是人類文明制度的終點,人類文明的制度不需要再進化了。
然而,福山之後又做了很多的研究,出了很多與他之前觀點不一樣的書。當你讀了福山老師的這些書,以及他在雜誌上的一些文章之後,你會發現福山對歷史的終結、人類文明制度的問題又有了新的認識;即福山有了更加動態,富有變化的觀點;換言之,他過去認為歷史在某個地方終結—— 歷史在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自由民主體制這個終點停留可能是不對的。
總的來説,在福山研究了政治秩序的起源後,在看到了美國現實中的一系列問題後,他發現:民主制度並不是終點,因為制度並不是萬能的,在制度這個變量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而這些其他的變量共同構成了人類文明制度的演化,並不是自由制度本身。所以,他從本世紀初開始就着重研究政治發展和政治衰退的問題。
政治跟經濟一樣,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衰退的過程,民主政治也一樣。如果你回到非常原始、樸素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民主共和制度,你就會相對清晰的看到,一個民主制度是怎麼衰退的。雖然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民主制度並不是現代民主制度,古希臘的民主制度是建立在奴隸制基礎的,古羅馬的共和制度是建立在財產權基礎上的,並不是現在西方國家基於人權的一人一票的制度。
在思考政治發展和政治衰退的過程中,福山重新發現了國家能力的重要性。我認為他的這種思想轉變就是從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的轉變,也是他的學術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尊重歷史和現實的表現。我們都能看到,民主自由制度在理論上是非常完美的,也是站在價值構建的制高點的,或者説是站在政治道德的制高點的。
我一再重申,真正理性的民主平等法治制度是現代化的方向,這也是我們領導人給出的唯一辦法。從理論上來説,它的確可能是歷史的終結,可能人類的文明制度的確是抵達了一個頂點;每一個人都被得到尊重,而每一個個體訴求都在集體的利益面前得到有效地平衡。然而現實卻不是這樣,因為在現代社會里,民主制度是一個交易成本或社會運行要求非常高的制度。你想一想,這一制度需要把每一個人的訴求通過一種制度彙集起來以表達一個統一訴求。這裏面不僅涉及到一個集體行動的成本,還有就是我們政治經濟學裏面非常有名的一個悖論—— 阿羅悖論。
因此,現代的民主制度是一種非常昂貴、非常稀缺、非常複雜又精緻的政治制度。而且這種民主制度的有效運行還需要一個非常好的歷史條件:需要宗教文化的支撐,需要完善的法治契約環境。更重要的是需要一個因緣巧合,各種因素都聚集在一起的一個歷史條件。
有人説美國是民主自由制度的一個典型案例。但是,福山曾非常明確的提過美國的制度是非常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形成了一個制度,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不具備任何的普遍性。它的特殊性在於擁有一段不可被複制、不可逆的歷史。所以,美國的這一歷史條件是最終形成現在這種制度的一個極其特殊的前提。從政治發展的歷史來看,美國的這種民主制度,聯邦制度是比較原始的。所以有一位歷史學家説美國的政治制度的本質是中世紀的。為什麼説它是中世紀的呢?原因就在於美國的這種邦聯制特別像封建制,州的權力非常大,有些州基本上近乎於自治的狀態,甚至可以自己定法律。
無論你是什麼樣的制度,最重要的是你具不具備一種國家能力,以及這種國家能力的健康的程度如何。有些所謂的國家能力雖然在集中動員國家資源上的效率和能力非常強,但由於它是一個戰時體制,容易快速地耗盡該國的國家公信力和政府公信力,所以説它會很快崩斷。因為它沒有很好地把國家、政府、社會以及個人這種多元的力量同時凝聚在一起,它只是動用了國家和中央政府的力量。如此一來,就會很容易崩斷。蘇聯的解體就説明了這種集中力量的脆弱性。但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蘇聯集中式的體制的力量發揮到了最大。蘇聯的那種計劃經濟甚至倒逼西方國家開始提高工人的待遇,促使西方國家開始提高工人福利,甚至一些福利社會。福利國家的形成也跟那個時候的制度之爭有很大的關係。
我想要表達的的核心點是,我們不能形而上地,機械地去理解政治社會制度;而是要站在現實的,歷史的發展的視角去看不同制度的比較和演化。我們需要清醒認識的一點是,理想中的制度、邏輯上的制度,和現實的制度是不一樣的。對於現實的制度,更重要的是它形成的基礎在哪裏。如果你處於不同的歷史環境其結果自然就會不同。而像英國和美國那種以基督教文化為支撐和信仰的基礎下,民主制度可能更具有現代性的力量。歷史上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類似於我前面所講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民主制度是如何異化為黨爭及它的內部相互衝突、相互對立,相互鬥爭的。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人類可以構建起一人一票的,基於人權的平等的民主制度。但是你沒有辦法在經濟上構建出一個絕對平等的制度。我在《 全球化的黃昏與帝國的背影——從歷史的大邏輯看中美貿易摩擦及未來 》 文章裏提到過美國這種政治民主和自由市場制度存在一個悖論。這個悖論就是它政治上是絕對的一人一票;但是在經濟上,由於它是市場經濟,一定會不斷的造成貧富分化,以及在經濟權利上的越發不平等。這種選票政治上的絕對平等與市場經濟下的不平等的這個悖論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特朗普現象。
所以,歷史終結了嗎?
歷史沒有終結。民主政治在現實的各種制約與各種狀況下也在走向衰退。但是從理論上,從理想主義角度,民主政治難道不是人類社會的未來嗎?如果它不是,那人類文明社會有沒有一個彼岸意義的,所謂的終結狀態?也就是人類社會到了這種終極的制度狀態後,不用再進化了,是非常完美的狀態,在這個狀態下,它可以讓歷史終結。我認為對這個狀態的嚮往,對這個理想彼岸的追求是好的,但是可能對現實和歷史的理解過於膚淺了。現實是複雜的,世界是多元的,文明也有不同的路徑。不過有些東西的確是永恆的,可以認為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人的價值觀裏最應該堅守的。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類社會仍然處於各種衝突之中,除了制度的衝突,還有文明的衝突。然而,如果你相信人類是追求美好的話,那麼它將最終在這個衝突中達到和解,尋找到真正理想的彼岸。
歷史遠沒有終結,歷史是一個輪迴,歷史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過程;歷史也是一個美好和邪惡、和平和戰爭,平靜和動亂相互交替的過程。但是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應該相信詩和遠方,相信有歷史終結的那種美好狀態。唯有相信這種美好的彼岸,併為這個美好的彼岸共同努力,人類的歷史才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