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誰用30年時光,跋涉到了1萬年前

由 俎巧玲 發佈於 休閒

用30年時光,他跋涉到1萬年前

序蔣樂平新著《萬年行旅:一個考古人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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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行當,從業者都會有一種主流情懷,這也是行業情結,是從業者擺脱不了的情結。現代社會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行當,從業者自然也有一種主流情懷,這情懷營造了一個激情滿滿的學科世界,但是這樣的激情,外人是不易覺察的,他們反倒更多感受到的是冷漠古板與神秘莫測。這個行當叫做“考古”,從業者就是考古學家。

這是一個習慣於自我隱藏的學者羣體,特別的低調,特別的閉蟄,你別輕易夢想叫他們敞開心扉。他們可以將波瀾壯闊的歷史中的細節展示得清晰無比,但之於自我的情感世界卻掩藏得厚厚實實。

身為考古學家,這個學者羣體處世很有難度。但這種情形也正在有所改變,他們中有的人開始書寫自己,不僅是書寫學術——那是過往的歷史,也書寫自我——這是與歷史發生糾結的現世人生與內心思索。

在考古報告中你很少能發現作品的主角,考古學家迷失了自我。除了對考古發現的教科書式的理解與論證,對於考古學家,不誇張地説,你是讀不到他一絲感慨的,你也讀不到一半句情話,你甚至連個感嘆號也找不到。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層疊的廢墟,世代更迭,他會有莫名的傷感,這種傷感沒有記錄下來。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森嚴的陵墓,面對某一代帝王,他對他會有話要説,有疑問求解,這些話沒有記錄下來。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人骨化石,他也許會想到我身後是怎樣的,會去向哪裏,千年萬年又會是何人何時來研究我,這也沒有記錄下來。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出土的那些斑駁的刀槍劍戟,耳邊一定響起過金戈鐵馬的戰場廝殺,他也許會用某種數學模式計算出某一場,或某一世的戰爭奪去了多少生命,興許還會為這些逝者代言:是誰挑起了戰爭,又是誰要逞什麼英雄?這一些呼號與哀鳴,自然也都沒有記錄下來。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破碎的罈罈罐罐,摩挲那些秦磚漢瓦,推想轟然倒塌的宮殿裏,是否還有不甘的靈魂在遊蕩?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肅穆的上古祭壇,歷數着那些五光十色的祭品,默唸着先人通神的路徑,人神之間往來是又怎樣在溝通?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那些色彩繽紛的壁畫,觀看情景再現中那一張張個性張揚的面孔,會不會琢磨一回他之思他之想?

我們的考古學家面對一顆顆碳化穀粒,一截截動物骨骸,體味先人餐桌上食物的味道也許就變幻在自己的舌尖上,還要説道食飲姿勢與禮俗的變化……

這一些,這一切,也好像都沒有來得及記錄下來。

面對這一切,面對這千年萬年的歷史,我們怎麼會無言以對,又怎麼會無動於衷?我們時時都在思考,我們有許多的話要説。考古學家,其實你有話要説,你要説出來。

已經有考古學家開始嘗試書寫自我,一個考古學家書寫自己的書,相信很多人沒有讀到過,我也是一樣,這次是第一次,就算是孤陋寡聞吧。我覺得蔣樂平先生的這本書,很有些與眾不同,很值得細細一讀。

自己寫自己,如何寫呢,當然不是王婆賣瓜。將自己穿越進入歷史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記錄下來,首先當然要的是科學精神,説的是真情實感,是個人與羣體的激情。

我們就來讀讀蔣樂平,這一個正當年的考古學家,看看他是怎麼寫自己的。他由自己入行寫起,寫成長與成熟,寫思考與成就。還寫了對考古學的理解,還將考古概念與考古學家及他們的成就,自然融入到個人經歷的事件之中。

蔣樂平也是一位很有建樹的考古學家,他輾轉浙東浙中南,做了大量艱苦細緻的田野考古工作,腳踏實地,收穫滿滿。他有很好的文學與哲學素養,他的思考獨闢蹊徑,他的文字引人入勝。這一本書稿我仔細讀了,字裏行間讓我感動,相信同行也會感動,期望蔣樂平的文字也能感動更多行外的讀者,這本書值得行內行外讀一讀。

蔣樂平與嚴文明先生

正當年正中天的蔣樂平,他這一本書寫的是他前半輩子的田野考古求索。也就是用30年多一點的時光,他跋涉到了10000年前的年代,遭遇到遠古先民,觀賞到遠古風景,為當今老少傳遞來了許多實實在在的信息。他説:

大學畢業整三年後,我正式開始了走向遠古的跋涉:從7000年河姆渡出發,走過8000年的跨湖橋,抵達了10000年的上山。這是時間的逆行,這是思想的方向,這是考古人才能享受的旅程。

跨湖橋遺址博物館

他接着還這樣寫到:考古學家在現世的塵土中跋涉,穿行的卻是通向遠古之路……。我有同感,我也做的是史前考古研究,有時會感覺到你是與先民們在對話。所以在蔣樂平寫出下面的話裏,也感覺是包納了我的體會:

在觸摸到陶釜、石錛的那一刻,我真切聽到了既渾濁又清晰的歷史回聲,彷彿木架子裏面,有古河姆渡人説着我聽不清楚的語言。我至今認為,這是一個考古從業者的專享幻覺。

那麼我們再接着讀到蔣樂平下面這些文字時,你會感覺到一個考古學家的可敬與可愛:

主觀性永遠主宰着人類的認知,必須享受這個過程。我們在對遺存進行闡釋時,會不自覺萌生一種塑造世界的衝動。

探方中隱藏着一個消失的世界。在發掘和闡釋的過程中,隱藏着開天闢地、指點江山的快感。

我深感古人第一次呈示於我,袒露於我,透徹而真實。這種真實是對我主動趨近的呼應,層面上清晰的線條,是我與古人作揖相望的界河,猶如顯靈的畫符。

考古人書寫歷史的自豪感是自在的和由衷的。有句話通俗易懂:一部人類歷史,百分之九十九是由考古學寫就。具體算法可舉中國為例,4000年夏王朝可算作文獻記載的最早信史,與百萬年前的元謀猿人相比,還不是百分之一不到?對於無限追求精神生活的人類而言,時間無疑是生存空間的重要一極。推開歷史的窗口向遠古凝視,恰如登上礁石眺望無垠大海,那是思想放飛所需要的空間。從追求自由的角度,考古也是一首歌。

蔣樂平的文字裏偶爾有景色描寫,那是神思的幻境,那是貫通的古今,例如下面這一段:

早晨,太陽從東邊的獅子山探出頭來,考古隊員跟着起牀,洗漱完畢,集體到磚瓦廠的職工食堂用過早餐,開始一天的工作。傍晚,站在租住宿舍的陽台上,可直接眺望到遠處城山上的越王台。高聳的煙囱向天空吐出淡淡的煙靄,與越王台上的晚霞輕輕碰接,意識深處或可聽到古戰場千軍萬馬的嘶鳴,但旋即又眩暈于山林背後迸出的萬道金光。一天勞累下來的考古隊員們,也有機會享受失神的片刻,時間凝結成寧靜的瞬間,而歷史似乎伸手可及。

這是一種極美妙的感覺,他只屬於思想者,或者説他只屬於善於思想的考古學家。當然考古學者可不是空想而已,他們有感而動,有感而發。他們動腦,也動手,蔣樂平就是一位勤於動腦又動手的考古思想者。讓我們讀一大段蔣樂平的話,這些話感動了我,也一定會感動大家:

穀糠如何生成?我親自做過這樣一個實驗:將適量的粳稻稻穀,放在上山遺址出土的石磨盤上,然後用石磨棒進行擠壓搓磨,5分鐘後,隨意抓出一把進行數數統計,結果發現,未達到去殼效果的44粒,脱殼後的完整米粒492粒,碎為半粒的米粒120粒,更碎小的約100粒。穀殼的粉碎程度、保留形態與夾炭陶中觀察到的完全一致。

10000年前,有一個使用石磨盤、石磨棒技術更好的人,以同樣的姿勢蹲在石磨盤前。面對這白花花的稻米和黃燦燦的穀殼,他在想什麼?我猜測,他感受到的是超過我10000倍的激動。

他,還有他的同伴,莊重地把稻殼攏起來,將它拌入即將燒製的陶土中。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種純工藝的偶然。舊大陸東南部沒有夾炭陶的傳統,在更早的年代裏,發明了陶器的華南洞穴人,燒製的是夾砂陶。夾炭陶並沒有技術傳統可以追蹤。

但這需要傳統嗎?這是斷裂中的新生。這是新時代的開啓儀式。或許,古上山人已經意識到,只有將這個上蒼的偉大饋贈熔鑄在火的結晶中,才能表達他們感激和祈禱!

上山遺址博物館

這其實是一個科學實驗,在考古上稱為實驗考古。蔣樂平在自己的實驗考古中,得到了意外收穫,他感覺進入到史前人精神世界的深處。

考古學家穿越時空,逆行進入歷史層面,有時會生髮出一種代入感,會想像自己成為了歷史中的一員。蔣樂平在這一點上體驗更深刻,他的思想更投入,他説:

考古行為的奇特之處,就是將古人做過的事情重新做一遍。但當這個古人是一位改變歷史的巨人,那你是否也有可能化身為巨人?

起碼,這些年我能夠不辭辛勞、充滿激情地跋涉於錢塘江的山山水水間,確是因為內心被一種源自巨人的崇高感所驅動。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説中有許多“履大人之跡而孕”的記載,我想,能夠在人身上播下種子的,還有那蒼茫無際的歷史感吧!

關於河姆渡的聯想,蔣樂平由陶片與朽木想到了星辰宇宙:

河姆渡像一個圖騰,曾經封禁我們對時間的聯想。

推開河姆渡,恍如打開一扇天窗,我們看到了更遙遠的宇宙。這種穿透、穿越的力量,正是考古之於我的神奇魅力。因此與同行們試圖還原古人行為細節的目標不同,我更願意將考古對象視為一種象徵性的存在。

只要黑暗的天空中多發現一顆閃爍的星辰,我們的工作就獲得了昇華的意義。人類愈孤獨、愈渺小,就愈想掙脱,愈想將自我放飛得更高、更遠,而考古學的任務,無非是儘量拓展思想的空間。

考古人的襟懷,眼光,是不是特別的不一樣?科學如果沒有奔放的激情,它就會失去源源不斷的動力,這一點與藝術相通。何況考古學家面對的還有大量古代藝術品,你沒有激情,你又如何理解先人的激情?

希望我們的老少考古學者,同蔣樂平一樣,記下你們勤于思考的大腦的軌跡,寫下你那些稍縱即逝的激情,讓考古學更加充滿活力吧!

考古

考古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