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對關係親暱的男人,不一定是丈夫,在撒嬌時常常説“死鬼”兩個字。在這樣的語境中,“死鬼”傳達出的是一種曖昧的、讓人浮想聯翩的情愫。但如果嚴肅地看待這兩個字,“死”和“鬼”都是人類天性中最拒絕和最恐懼的東西,兩者結合卻產生了負負得正的效果,真是奇妙。至於其原因,深究似乎能窺見些端倪,“死鬼”,可以理解為“死了的鬼”,鬼也會死麼?當然,蒲松齡在《章阿端》篇裏提到:“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人怕鬼,鬼怕聻,於是人便藉着聻的名頭驅鬼,相傳唐朝時人們不在大門上貼“福”字,而是貼“聻”字。不過這個字實在太過生僻,尚未普及,已然式微,只留下“死鬼”二字,隱隱昭示着鬼魂再度死亡之後還有一個詭秘的世界。
這樣,女人拋着媚眼喊男人“死鬼”的行為就有其合理性了,原來不僅是撒嬌,還為了辟邪。但眾所周知,《聊齋志異》的世界裏,人和鬼之間往往是關係親密的,特別是男人和女鬼,總少不了廝混到一張牀上。這樣一來,“聻”反倒成為人鬼戰線的敵人。《章阿端》裏的“聻”就是以反派的形象出現的。
化身為“聻”的,是章阿端的丈夫。《聊齋志異》寫鬼無數,這是全書唯一一個連輪迴地獄都沒有容身之處的鬼,可想而知這是個多麼卑劣的傢伙了。二十多年前,他娶了年輕貌美的章阿端,卻絲毫不懂憐香惜玉,拳打腳踢、橫加折辱,章阿端難以忍受,最終鬱憤而死。由此可見那些喜歡打老婆的男人,死後不只是下地獄那麼簡單。老婆死了以後這個男人又經歷了些什麼,蒲松齡沒寫,反正沒有好下場,第二次出場時,他就已經變成“聻”了。
混賬男人沒有閒心好好安葬死去的章阿端,隨便把她埋在了一片亂墳崗中。像章阿端這樣的冤魂,鬼差往往不會主動上門勾魂,陰曹地方幹活的人手有限,工作量又那麼大,難免有所疏漏,即便是上門勾走的亡魂,尚有半路逃跑回家復活的,別説這些無人上墳的孤魂野鬼了。章阿端就沒到輪迴轉世部門報道,而是在墳冢附近晃盪了二十多年。不過她倒不孤單,周圍鄰居不少,還找了一個老婢作鬼僕,想必在泉下的這些年,過得一定比跟那個混蛋男人在一起時舒服。只不過偶爾也會顧影自憐,如此花容月貌,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臂彎。後來有開發商不長眼,在她的這片墳地上方蓋了棟豪宅。一眾鬼魂被壓得難受,開會一合計,要去作祟,大白天就大搖大擺出來嚇唬人,房主家硬生生被嚇死了好幾口子,不敢住了,便賤賣出去。佔了這個便宜的,是個姓戚的書生,這傢伙膽子大,不拿鬧鬼當回事,全家都搬了進去。結果,家裏也死人了,連老婆都搭了進去。要擱常人,早嚇得搬家了,戚生卻一根筋得很,家人越是勸,他越是要在這住,賭氣索性直接搬到後園荒亭中睡覺了。
你來或不來,老子就在這兒,不躲不避。他倒真不害怕,周圍鬼影重重、陰風陣陣,他卻想起了莫名死亡的妻子,若是此刻妻子在畔,那這鬼影和陰風,也會變得可愛起來吧?在思念的傷感中,他竟沉沉睡去。
在夢裏他與妻子嬉戲,妻子把手伸到他衣服裏面,輕輕逗弄,春情漸濃,他一把抱住妻子,便於行事。不對,手感不對,妻子的形象逐漸變成面目浮腫、黃髮蓬蓬的老婢。他猛地驚醒,咫尺之前還真一個醜老婆子,呲着牙吃吃對他笑,清冷的月光下大黃板牙泛着光。
對方是鬼他倒不怕,可老婢的手還在被窩裏攥着他要緊的東西。他向來是裸睡的!他一把推開老婢,雙手將被子緊緊拽到胸前,説道:“瞅你那逼樣的趕緊給我滾遠點!”當然原話不是這麼説的,好歹是個書生,在被人侵犯時也得保持斯文,但蒲松齡給他安排的台詞是——“尊範不堪承教”,我覺得很扯,這話醜老婆子能聽懂?不管戚生怎麼罵的吧,反正老婢羞愧地明白了,在這個看顏的世界,她只能做個單身鬼族了。
這正是我討厭這幫窮酸書生的緣故,整天叫囂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可連點最起碼的人文關懷都沒有,對待一個孤單的老鬼且如此刻薄。關鍵還是嫌人家長得醜,假若是個漂亮女鬼,他肯定等不得對方下手,就主動捉住對方的手往身上擱:“你摸摸,硬不?”然後,漂亮女鬼就來了。正是章阿端,剛才被羞辱的是她的老婢,她來為自己人出頭了,指着戚生的鼻子就罵,戚生倒不着惱,隱約看對方身形曼妙,聲如鶯啼,剛才被老婢嚇回去的色心不覺又冒出來了。他一掀被子,光着屁股就要去摟抱對面的女子。
置身事外的人是看不見鬼的,所以此時如果有人往院子裏張望,就會看到素來耿介的戚生赤身裸體張開雙臂,在清冷的月光下奔跑,胯下還硬撅撅的。章阿端當然逃不過戚生的魔爪,話説《聊齋》裏的女鬼,有幾個能逃得了男人魔爪的?
其實,她壓根就沒打算逃。二十多年沒見這麼活生生、赤裸裸的男人了,她感覺已如死灰的心竟迸出了幾星火花。半推半就的,被戚生推倒了。蒲松齡在《蓮香》篇裏提到一句話:“兩鬼相逢,並無樂處。”此“樂”乃指男女之樂。也就是説,章阿端二十年的孤魂生涯,無比清冷。突然多了一個可以給予慰藉的男人,戚生有愛色憎醜的男人通病,但這不是大毛病,起碼不像當年的混蛋丈夫,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偎在戚生懷裏,阿端的話也多了起來,説自己的生前往事,説陰世間的瑣碎八卦。戚生故作不懂地問,剛才的老婢為啥摸我?阿端嘻笑:
“此婢三十年未經人道,其情可憫。”原來老婢也可憐,生前三十年沒碰過男人,死後卻來了機會,時不時趁機戲弄男人,説不定前面死的幾個男人就喪命於她的鬼手之下。蒲松齡在這裏耍了個小花招,還是《蓮香》篇,狐狸精蓮香説過:“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陰氣盛也。”可對戚生來説,與章阿端的顛鸞倒鳳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身體健康,非但如此,他還突然蹦出個念頭,讓阿端把自己剛死不久的妻子也帶回來。阿端倒有些手段,給鬼差行賄,將尚未投胎的鬼妻帶回到了戚生身邊。執手相看淚眼,小別勝新婚,阿端悄悄退出去把房門關上。
然而鬼妻畢竟不像章阿端那樣沒有户口,投胎的日子臨近,如果再賴在戚生這裏,恐怕要驚動官方了。對於陰曹之事,戚生空自大膽,卻毫無手段,只能像個娘們似得痛哭。其實妻子的死也怪他,當時家人都勸趕緊搬離這所鬼宅,他不放心上,終於付出代價。他哭得很哀傷,涕淚俱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女鬼在一旁看得心塞。阿端又想起生前往事,我為什麼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為自己如此流淚的男人?她心一橫:還是交給我吧!
難以想象在做鬼的這二十多年裏,章阿端究竟經歷過些什麼,她有了自己的奴婢,並能一直自由地遊走在陰曹輪迴體制之外,甚至已經深諳陰間辦事之道,與鬼差打交道駕輕就熟。她再次使出賄賂的招數,為戚生妻子又爭取到了十天的歡聚。這一次戚生非常感謝她,義正辭嚴地要報答阿端。“禁女勿去,留與連牀。”這種報答方式,大概是男人們都夢寐以求的吧!而章阿端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報答。於是三個人在一張大牀上過上了沒羞沒臊的生活。幸福無比的十天眨眼過去七八天,快到期了。戚生又開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把妻子拉上,兩口子對着阿端哭。阿端招呼兩人繼續做遊戲,也不聽,只是哭。也不是沒有辦法,恐怕得花上百萬的冥資!阿端皺眉道。大概阿端不知道冥幣和陽世銀錢的匯率吧,戚生蹭蹭下牀,很快抱回一堆冥幣,每一張上都印着“一百萬兩”的字樣。鬼差就這樣再次被忽悠了,悄悄換了個替生鬼,把戚生鬼妻的轉生名額給抹去了。她也成了一個阿端一樣幸福的黑户。戚生家人奇怪地發現,自從他在後園睡了一宿之後,魔怔了一般,整日介吃在後園、睡在後園,時常一個人有説有笑,儼然是瘋了。家人都搖頭嘆息,完了,完了,大好青年,就這麼被鬼給禍害了。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雜草叢生的後園中,戚生進入了人生最性福(打錯了,拼音輸入法就是有這個毛病)的時期,髮妻阿端,左擁右抱,要什麼家國天下,讀什麼聖賢文章,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然而,在這一人二鬼的幸福空間中,一個比陰間更為隱秘恐怖的時空悄悄撕開了一個口子。幸福即將終結。阿端突然毫無徵兆地病了,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就像人被鬼上身了一樣。可問題是,阿端本來就是鬼啊!戚生無助了,便又要哭,鬼妻在一旁連忙捂住他剛咧開的嘴,説道:“別哭,我知道咋回事。”“此為鬼病……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篇頭提到的“聻”,在這裏堪堪露出些頭角。當戚生與鬼妻、阿端玩得不亦樂乎時,一隻聻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來到了這個它不該來的地方,並作祟到了阿端身上。陽世驅鬼,要找巫者,陰世驅聻,自然要找鬼巫。戚生鬼妻不大工夫就找來一個老嫗,為阿端把脈。正坐着,老嫗突然癲狂,扣扣唸唸有詞:“我是黑山大王,治小娘子的病不在話下!但病好了得供養我,我要金百錠、錢百貫,一大桌子好菜飯!”黑山大王墮落了,想當年唐朝時,他吸人陽氣,叱吒風雲,路人無不聞風喪膽。可惜被唐三藏給玩死了,到陰間只能靠這點鬼把戲弄點吃喝。不過他黑山大王實誠,明確表示病好了再給錢,不像陽世的行巫之人,先裝模作樣騙到錢財再説其他。果然人比鬼精。可惜黑山大王水平實在菜,竟沒搞定那隻聻。章阿端的病越發嚴重,六七日後,牀上的阿端突然沒了動靜。掀開被子一看,竟只剩一牀森森白骨。那個一見面便指着鼻子罵人的女子,那個躺在臂彎中言笑晏晏的女子,那個為了別人不辭辛勞奔波在陰陽兩世的女子,那個昏燈如鬥下滿臉幸福與滿足的女子,就這樣只剩下一牀白骨。戚生將阿端葬在了自家祖墳旁邊。此時他與阿端已經不只是陰陽兩隔了,他們之間還隔着漫漫黃泉,不但此生再難相見,死後尋遍生死簿也找不到那個女子的名字了。真相在夢裏到來。阿端託夢給戚生妻子,來索命的聻,就是阿端生前的丈夫。這個極端小心眼的男人,在變成聻之後,不知怎樣發現了阿端之鬼與戚生在一起了,便又來死死糾纏,第二次要了阿端的命。原來陰世也沒有公平可言,阿端丈夫這樣的鬼,豈不應該上刀山下油鍋,墮入無盡輪迴的畜生道?又死成聻,反倒給了他作祟於鬼的機會。阿端沉淪在聻的世界裏,她需要有鬼為她做一次道場,才能託生,天知道她會在那裏受什麼樣的罪!單是與那個聻鬼丈夫在一個世界,就足以讓她得不到絲毫安寧。戚生妻子為阿端請來了做道場的僧侶,當然也是鬼。日落時分,戚生眼看着一羣僧眾驀地出現,青綠的鬼火映在僧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金鐃法鼓,唸唸有詞,在戚生耳中卻是一片死寂。他知道,這是兩個世界。身邊的妻子也沒有表情,他有些心慌,如果這個女人也沒了怎麼辦?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冰涼冰涼的。
還好僧人的道場不像黑山大王那樣不靠譜,阿端託生成了城隍的女兒,起碼不用再受飄零之苦了。只是託生之後,阿端還記得人間那個姓戚的書生嗎?
鬼妻與戚生的生活還在繼續。三年了,戚生都快忘記妻子非人了,甚至連家人都隱約知道了主母死而重生。日子如果就這樣過下去,也算不錯。可命數無定,樂死之人,偏偏得生。妻子換人託生的事,終究敗露了,鬼差已經上門。如果阿端還在,一定會有辦法吧?可戚生只會哭。
“情之所鍾,本願長死,不樂生也。今將永訣,得非數乎!”慢慢的,妻子不動了,她的臉變得像一陣煙一樣虛淡,然後什麼也看不見了。戚生獨坐牀邊,這個曾經歡聲笑語的小屋,已然只剩他孑然一身,似乎阿端和妻子的香味還能聞到,可使勁去嗅,卻又什麼也聞不到了。幾年的時光,人從鬼身上得到了莫大的幸福,可這幸福也如鬼影一般,倏忽而逝。
難道,這只是一個夢?戚生依然住在後園荒亭中,他每天半夜都會醒來,在園中踽踽獨行。偶爾彷彿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罵聲,他多麼希望一回頭能看到兩個女子手挽手指着他嬉笑,可只有風吹過竹子的搖曳婆娑。他甚至渴望那個又老又醜的婢女能再次出現,能帶來一些那個世界的消息。
然而終究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後來戚生不再痴痴等待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會死,會變成鬼,他已經計劃好了,用錢賄賂鬼差將自己從轉生名單上銷掉,然後他要找遍整個陰曹地府,直到找到那兩個女子。他倒有些盼望快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