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雲霧開始散了。我剛好趕上了那讓人驚歎的一幕。感覺如同一座天空之城。
很久以後,當我想起馬丘比丘,最記得的,除了那張笑容燦爛的遊客照,除了剛好來得及看着那座神秘的古城在漸散的雲霧裏終於露臉,大概就是那一段從白晝走到入夜的火車軌道。
最後剩下我一個人,依循着前方模糊零落的光,猶豫着來到鎮邊緣。黯淡的日光燈裏看見幾輛大巴士,數人正清洗車子。我趨前用蹩腳的西語探問方向,男子們熱情指點,並指揮剛要下班回到鎮裏的年輕男生領我往鎮裏走。
終於要抵達熱水鎮了。我太雀躍,即使攀着微斜的小山坡亦不覺辛苦。愉快地和男生聊天探問。我感受到了人氣,看見了亮亮熱鬧的小鎮。與男子在買隔日車票的亭子説再見,然後我沒費太多勁,在車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館。
每個人似乎都在享受着上山的前一晚,酒吧的光與音樂喧騰了這小鎮。是夜夜如此喧譁嗎?而我正揹着包,求旅館老闆房費算便宜些。
如同西班牙的每一座城市,秘魯的每一座城都會有一座主廣場(Plaza mayor)。廣角與藍天底下的庫斯科主廣場喚作“武器廣場”(Plaza de Armas,簡單粗暴的直譯)。
抵達熱水鎮已經入夜。如今的熱水鎮已經是馬丘比丘鎮。
馬丘比丘?曾經的叢林深處
庫斯科是座美麗、歡樂、飛揚的城。印加帝國曾經的輝煌在這裏綻放光芒到消亡,但不曾真正被遺忘。當淹埋在叢林裏的馬丘比丘重見天日,庫斯科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在秘魯,我不曉得還有什麼城市能及得上庫斯科的光芒,如同巴塞羅那之於西班牙,或巴黎之於法國。城中心的廣場邊上有數不清的旅行社,無數紀念品商店。更有琳琅滿目前往馬丘比丘的配套。當時預算有限,選擇了與許多揹包客一樣的配套,大約10人吧,擠在小Van車裏,準備到水力發電站(Hidroelectrica)這小小的火車站,然後沿着火車軌道徒步到熱水鎮。
偏偏我們車子出發不足一小時就在半路拋錨,因而耽誤了一兩小時,才坐上另一輛車出發。
依稀記得在三毛的散文裏提過往熱水鎮這一段路在雨季格外驚險。而3年已過,我仍記得小小麪包車在土褐色泥土鬆散的懸崖邊輕輕搖晃着行駛而過。從小窗户望出去,彷彿一個重心不穩,小車子就要掉進泥濘裏,若是雨季,恐怕驚險愈發疊加。
傍晚4時許抵達水力發電站,我昂頭看着向晚的天色,緊緊地跟着一對西班牙情侶的步伐,希望不要在天黑以後只剩下我一人疾步走在火車軌道上。如此從白晝步行至黑夜,終於抵達那晚的目的地。
這座在馬丘比丘山腳下的必經小鎮,在未央的夜裏,杯觥交錯,似夜不會歇。
就是這道筆直的火車軌道。從下車處走到盡頭,穿越一小段樹林斜坡,再循着火車軌道徒步,就能到達熱水鎮 (Agua Calientes Pueblo),如今被稱為Machu Picchu Pueblo。
清晨6時許進入馬丘比丘園區,仍是大霧籠罩。
凌晨4時,我揹着小揹包從旅館走到主街道,才發現人龍早已形成。
天空之城近在咫尺。這個來到秘魯幾乎必須打卡的世界文化遺產,我只有小小的想象與少少的期盼。而原來最少的期盼,才會換來最大的驚喜。
在南美大陸接替的朝代裏,各族羣彼此競爭,繁華又衰落。一直到西班牙殖民者以前,印加王朝成太陽之子,成就了彼時的輝煌燦爛。然而足夠長的歷史故事總是告訴你,頂峯之後是必然的衰落,也許是因為內鬥、也許是因為對大自然的消耗、也許是盛世黃金引人覬覦。也許,也包括了不知名的細菌病毒。防或不,總有一方屈服。
殖民者的覬覦、強悍,還有他們帶來的陌生細菌,分崩離析了這羣説Quecha語的印加族人,腥風血雨之後落寞臣服。
許多年過去,淵遠流長裏,有座城被森林與山巒重重淹埋。沒有人將她帶到世間眼下,於是她寂寞卻完整。1911年,海勒姆?賓厄姆在當地人的帶領下,與城相遇。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失落的印加城市》出版,兩年後國家地理雜誌的詳盡報道,再許多年過去,馬丘比丘儼然秘魯甚至整個南美洲的明星,灼灼耀眼。
從前被人遺忘的寂寞的天空之城,大概如同她每日被撥開雲霧之後一樣,滿滿的人間煙火。
馬丘比丘內的步道。
其時尚早,人潮尚未湧現。
車子繞山而上,從排隊時的天黑到涼涼天光露臉。下車後跟着人羣進入景區,我站在高處俯瞰那傳説中的城,依傍着山,驚喜地看着厚厚的雲霧漸漸淡化、散去。那已經在雜誌、網絡、朋友的照片裏看過無數次的景象,被揭紗露臉,那份雀躍還是無與倫比的。
再多的傳説,在深入其境的時候才算是活了過來。那些遊蕩的羊駝,幾個世代以來,是否也見證了當初這座悠閒山莊,猶似貴族祭師居住的度假之地?即使在最擁擠的時刻亦僅僅居住了約750人,後來又是怎麼被遺棄了,再被淹沒在叢林裏?
在綠草與石地上踽踽而行,漫步這座傳奇的天空之城,走入方正的石塊城裏,像個雀躍的小孩,總感覺要蹦跳其間才能感知腳下的真實,才能真切觀望印加人留下的印記。循着石頭步道走往無人深處,偶爾跟着人羣亦步亦趨,豎起耳朵聽懂一半不懂一半的講解。然而人流漸多,日正當中的時刻,我下山。
回到山腳的熱水鎮,沒有回頭望一眼,揹着小揹包,沿着來時的火車軌道,哼着歌,獨自回到水力發電站。無數輛麪包車已經在那兒等候,司機呼喊着誰誰誰的名字。一輛一輛,跟着出發。
顛簸着回到庫斯科,夜已深而華燈熾。庫斯科的夜,廣場平靜,燈燦爛。
將近正午時分,人羣在導遊的帶領下開始增加。
園區內一隅。
彩虹山?曾經的白雪底下
步履底下恍似千斤重。一步一頓地,即使草原平坦,羊駝悠閒,即使遠遠地彷彿看見了盡頭,卻似天涯。在幾年以後,當我想寫下這座山頭上最稀薄的空氣之時,才發現原來那座染上玄幻般色彩的山,在2015年以前仍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之下。在我到達以前,這座被當地人視為聖潔的山巒,那些礦物質的堆疊與地殼重疊碰撞,仍不為人知。正如1911年以前,淹埋在叢林裏,不為人知的馬丘比丘。
當時無意中在某旅遊論壇看到了關於庫斯科彩虹山的討論與照片,幾番心理交戰以後,決定挑戰自己。
凌晨兩點多起牀,3點被導遊帶到廣場邊緣的小小麪包車,昏暗中看不清任何人的臉孔,但直覺都是高大的西方人。
磕碰磕碰的昏睡中抵達一荒涼小村落,我老早忘了是什麼村落。只記得凍得不得了。在小木屋裏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餐,再坐上車,來到起點。彼時我戰戰兢兢地開始高原徒步,大約從四千多米開始吧。
開始徒步,還能見到隊友的背影。後來都縮成了小黑點,再後來就消失了。
如此放眼望去,其實高度增幅非常和緩。然而每一步都若千斤重。
在那僅僅1000米以下的高度增幅下,每一步卻似千斤之重。我絕望地看着同隊的其他人老早在眼前縮成了一小黑點,然後消失不見。後來連導遊也沒在等了。我儘量不停下休息,減少喝水的時間;嘗試各種小撇步:小步走、之字形走、默默數着步伐,儘量給自己一個規律,儘量減少往前看,只專注着自己的步履。然而一切徒勞。
那緩和的坡度在5000米的海拔,如同在深海里潛水之際,逐漸耗盡氧氣筒裏的供給;每一次的吸氣,恍若在和萬人搶奪空氣中懸浮的幾顆氧氣分子。而放眼四周卻似一人也無,都縮成了遠處的小黑點。漫山的綠,和咫尺天涯的盡頭。好像永遠都到達不了的遠方。
那沒有一刻輕鬆的徒步,在藍天下,綠地上,凝聚成了滾燙的淚,犁過臉頰,又迅速蒸發。來不及自憐,又必須催促自己前進。那是一段即使拼盡全力卻只能憑藉自己量力而行的徒步路程。
當終於來到最後一段陡峭的上坡路,在別人家導遊與旅人甲的最後拉扯一把,我站上了當日的終點。迎着山上的風,環視山巒間塗上了彩虹橋的色彩,咧開了嘴,笑着。
後來吧,總算心滿意足下山。像之前憋在心口的悶氣都呼了出來,蹦蹦跳跳的,在人羣都不見蹤影以後,終於回到了車上。心裏對自己説,雖然慢,但至少做到了。
這座在它初成名之時到訪的彩虹山,據説如今已成庫斯科的熱門景點,大部分行程的徒步路程也已縮減一半。我偶爾回想起那翻過一個小山頭就乍見的繽紛彩虹,多的是湛藍的天,與暗紅的礦物岩層。然而最觸動心頭的,卻是那段緊鎖氣管,永遠彷彿咫尺天涯的徒步路程。
遠處的另一邊仍看得見白雪。
來到頂端才看得見的風景。
彩虹山一景。
庫斯科,這座太陽之子的中心,如今雖已非一國之都,卻仍是秘魯一顆閃閃發光的鑽。每年為了馬丘比丘而來的遊人不計其數。
無論是曾被淹埋在叢林裏的城,還是歲歲年年讓白雪披了外衣的Vinicunca山,如今都已是光芒萬丈。遊人前赴後繼之時,我卻念及,彩虹山安然於世外,其出現本來就是源於地球暖化的惡果,往後那層層疊疊的礦物鹽色彩,在遊人紛至沓來的時候,命運又會如何?
後來我想,我們該當如何面對世界的美與歷史的深邃?是該“不訪”以敬,還是該“訪”以讓矚目引來更好的守護?然而我們總是失衡,而我又總是矛盾。
我愛當時的馬丘比丘,因為雲霧與朦朧之後的城,如此神秘、粗獷,卻有種自重的優雅。我喜歡當時的彩虹山,因為她讓我知道——原來我堅韌得足以完成那一小段艱難的高原徒步。我更愛當時的5月,秋高氣爽而依然熱情洋溢的秘魯。是她的温暖與陽光,讓我終於拋離從南端巴塔哥尼亞一路走來的憂愁與小抑鬱。
無論是叢林深處還是白雪底下,皆已過去。或許我們該真正思索的,是如何讓美麗在歲月的淘洗中恆常,是在面對大自然的時候如何心存敬畏而不致讓其遭受糟蹋。
世界紛亂。然而世界與大自然曾經如此美。回想着當時的旅程,但願人都能温柔而單純地生活着。少一些自私、少一些仇恨,多一些寬容、多一些温暖。我們總得學會與大自然平衡共存,而非對其予取予求貪婪無度。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到那裏。站在綠草間,凝望着漸散的雲霧,一如往常地笑。而城依舊,而山依舊。(注:Vinicunca山就是彩虹山)
被山環繞的庫斯科。
巷道里頭還有許多小攤販。簡單的白飯、炸馬鈴薯、荷包蛋,三元秘魯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