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場院邊用竹子搭着一架扁豆,望過去,紫色的花朵像一隻只小蝴蝶,在綠葉間、流動的朝陽裏起舞。
我凝視這片植物,葉脈纖細,淡定,花朵明朗,靈動,它們在秋光裏不斷地舒展,以“負陰抱陽”的姿勢抵達生命的成熟期。它們感召我心靈迴歸,回到童真歲月。
多年前的夏天,場院前的菜地裏爬滿了香瓜藤葉。我常常輕手輕腳貓着腰走進去,瞅準瓜多的地方,翻開巴掌大的葉子,摘下熟透的瓜兒,嬉笑着,小猴子一樣飛快地跑去河灘石上清洗它。
有種瓜皮白而薄,只要咬一口,就嚐到甜頭,嚼嚼,真正的又脆嫩又鮮甜。
立秋後,香瓜越來越少。母親説要清理瓜地,播種青菜,白菜,蘿蔔什麼。我知道這意味着要把瓜藤全部拽掉,吃瓜的大好時光告一段落。內心有些不捨,但還是喜歡去田裏幫母親幹活。
我的任務就是摘下藤上熟的、生的、大的、小的,各種各樣的瓜,即使是那些平常不起眼的歪瓜、“響鈴鈴瓜”都扯下來,扔進竹籃子裏,往往會收穫大半籃的醜瓜。
我看到一些響鈴鈴瓜長得還像模像樣的,就問母親,假如不把它們採下來,藤也還活着,它們會不會長大,長熟?母親笑着説,會長大點兒,只是長不熟了。
我問為什麼。母親説,秋天的陽光熱量不夠,天氣涼下來,雨水多,瓜藤沒力氣了,就要像樹葉一樣枯萎。
我當時還是迷糊不清,想接着問下去,只是看到母親忙着用力刨地,就不再吭聲。
夜晚,我和奶奶、妹妹照例在場院上乘風涼。我們擠在一張約六尺長的木桌上,奶奶坐在我們身邊,給躺着面朝星空的我們搖蒲扇,趕蚊子。
父母總忙,生產隊裏不是開社員大會,就是幹農活。
那時,我七歲,還沒上學。在後來的一個秋夜裏,看到場院前籬笆上的扁豆花,又想起了秋瓜長不大的問題,便問奶奶。
奶奶摸着我圓圓的小肚皮説,人小心思大,小孩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世間萬物生長都有規律,你用眼睛看,多動腦筋,慢慢就會懂的。
我想着那些沒長大的瓜,吃起來沒一點甜味,至於奶奶説的話,和秋瓜一樣,淡而無味。
有一段年月裏,我起牀後,吃過早飯,喜歡往村東頭跑。因為在春天,村東阿梅姐家的場院前的河岸上有一株形似巨傘的木香花,她家是村東第一户,香氣瀰漫,連大人也抽空去轉悠一下;
在夏天,村東第二户阿哥家的屋後有一片小竹林,裏面陰涼,在軟軟的竹葉上鋪一張舊席子,我們幾個趴着,或坐着,唱歌,看連環畫,做小遊戲,自由自在的;
在秋天呢,也是阿梅姐家去得最多,她家有棵棗樹種在最最東邊,它第一個知道太陽啥時升起來。我喜歡站在樹下,仰望那些棗兒,還想嚐嚐這棗是什麼味道。
終於等到棗子變成深紅色,阿梅姐爬上樹,摘給我幾顆大的,我裝在口袋內,回家後和奶奶、妹妹分了一起吃,真甜,甜到心裏。
奶奶説,那棵棗樹結的棗子怎麼會不甜呢,陽光充足呀;到了冬天,村東的陽光更加暖和,在場院上,在冰封的河面上,和夥伴們嬉戲,歡樂無邊。
到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對秋瓜、秋扁豆的生長狀況有了認識,而對於我們都喜歡往村東跑,人們去外面也大多選擇村東口,小孩上學總迎着朝陽向前走,這一系列現象,心生疑惑。
有一次放學後去村東河邊割草,看到村裏最老的根發爺爺和隊長蹲在河灘石上洗手,他們悄悄説着話,在説阿梅姐家的風水好,陰陽調和。
關於風水,關於陰陽調和,十多歲的我是無法理解的,只覺得很神秘。
長大成人後,也是略知大概。直至前不久讀到老子的《道德經》裏的一句話:“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才有所領悟。
太陽是萬物生命之源,世間所有生物的生存生長都依賴於太陽的能量。
母親習慣早起,已經在菜地裏除草。地裏有好幾種蔬菜,綠色的藤和葉茂密叢生,整個夏天,它們在烈日下瘋長,擠滿所有可以舒展的空隙。
母親穿着一件花布衫,躬身於這片濃綠裏,她的背微微駝了,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個“瓜”字,她在翻撥開山芋藤蔓,拔掉下面的一些雜草。
菜地的西邊和南邊直立着幾棵樹,我小時候能叫得出名字的就是那棵高高的洋槐樹了。
菜地前面的一條小河向着日出,在村子裏穿過,像一條狹長的淺綠色絲巾,飄落在人們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裏。
我走到母親身邊,山芋藤爬過我的腳背,甚至游到我的小腿上。
母親聽見我在喚她,直起身子,回過頭來,她的臉不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張光亮圓潤的臉,佈滿歲月刻過的痕跡,但看她精神矍鑠,寬心多了。
母親説,人要經常朝向太陽動動筋骨。
這是母親大半輩子養成的習慣,其實不就母親,整個村裏大多數人在幾十年前就這樣生活着。
只要是晴天,人們走出家門,小河邊,菜地上,水井旁,村道上,田野裏,陽光普照,照得每個人神采煥發。
每當我賴牀不起,母親總會站在窗口大聲喊話,快起牀,早晨的陽光多好多幹淨。
看到七十多歲的母親自然健康地活着,奶奶在秋夜説的話浮上心頭,其實她是讓我在人生當中積累經驗,豐富知識,找到答案。如今,健康的母親就是最好的答案。
聯想到阿梅姐家的那棵木香樹,年少時總納悶,為何向陽的葉子顏色深,背陰的稍微淺,向陽的花朵開得密而大,而背陰的花朵長得有些瘦小。
於是,我迎着早秋的陽光,來到阿梅姐家的場院上,棗樹尚在,但它已病入膏肓,樹幹被蟲蛀空了,上部歪歪扭扭,枝葉稀少,不見一粒棗子。
阿梅姐的哥哥走過來告訴我,這是因為多年來一直沒有給棗樹除蟲。再轉身走到河邊,木香樹依舊蓬勃,葉子蒼翠。難怪當年根發爺爺説這裏風水好,陰陽調和。
曾經查過有關風水的資料,有記述:“風水主要是解決人與自然的關係,所以它用的是道家體系,是陰陽哲學。”這樣看來,真正的風水是一門自然環境學説,藴含着人與自然的和諧之道。
秋蟬在樹上高歌,鳴聲清亮,小村越顯安靜祥和。天地間清淨通透。在這樣的秋光裏,我願意接納所有,像一架扁豆,質樸,蓬勃,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