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選擇了安妮·埃爾諾,外媒如何看?
當地時間10月6日,瑞典文學院宣佈將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以表彰其“發現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限制的勇氣和敏鋭的洞察力”。瑞典文學院主席奧爾森(Anders Olsson)表示,埃爾諾的寫作“始終如一地從不同的角度審視一個在性別、語言和階級方面存在巨大差異的生活”。
2020年、20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分別由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和坦桑尼亞裔英國小説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獲得,彼時這兩位作者都常常被人冠以“冷門”之名。瑞典報紙Dagens Nyheter的文化編輯威曼(Bjorn Wiman)此前在接受法國媒體《France24》採訪時就表示:“我想,繼去年的‘驚喜’之後,今年我們可以期待一個更‘知名’的名字”。
埃爾諾的確已在文壇享有盛譽且已備受關注。她1940年9月1日出生於法國諾曼底的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先後在里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學習現代文學。1974年,她以自傳體小説《Clean out》開始文學生涯。1984年,她以自傳體作品《一個男人的位置》(La Place)獲得法國雷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此外,她還寫作了《一個女人的故事》《悠悠歲月》《恥辱》等諸多知名的作品。其中,她於2008年寫作的歷史回憶錄《悠悠歲月》被認為是其代表作。書中埃爾諾以第三人稱視角書寫自身,同時審視二戰後直至21世紀代初的法國社會。這本書也獲得了2019年國際布克獎提名。
此外,埃爾諾在近些年也是諾獎各類預測榜單中的常客。去年此時,英國的Ladbrokes公司就以8/1的賠率預測埃爾諾會成為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居這份賠率榜單的第一,領先於安妮·卡森、村上春樹、阿特伍德等人。正如頒獎詞所述,埃爾諾的作品對於我們身處世界中的多重矛盾保持着敏感的觀察。
英國BBC的報道提到,諾貝爾基金會主席赫爾丁評論,埃爾諾始終相信“寫作的解放力量,她的作品毫不妥協,並且用極為通俗易懂的語言寫成,乾淨利落”。此外,他還提到,早年的生活環境令埃爾諾“感到貧窮但雄心勃勃”,而這種情感深刻地融入了她的創作中。諾獎官方的小傳寫道:“埃爾諾的作品主題是身體和性;親密關係;社會不平等以及通過教育完成階級蜕變的經歷;時間和記憶;以及如何寫下這些經歷的問題。”
文學還是非虛構?
從真實記憶和情感中重建故事
埃爾諾的作品應該被歸類為小説還是非虛構?這是讓不少出版商頭疼的難題。在西方世界,也有部分評論家和出版商很想把埃爾諾的作品當作回憶錄來對待。這部分是由於埃爾諾獨特的寫作風格所致,她過去30年的作品都是從對真實事件的觀察和記憶中精心拼湊而成的。《衞報》記者在2019年採訪埃爾諾時就指出,埃爾諾寫作時確保“一切都必須是準確和真實的”,“這包括了屬於某個特定時代的精準用詞,一首歌的歌詞,一件套頭衫的準確顏色”,這些都被嵌入到扣人心絃的故事情節之中。
面對文體模糊的質疑,埃爾諾曾在接受《衞報》訪談時給出了堅定的答案:“我寫的是小説,是文學。”埃爾諾認為,將自己沉浸在一個時代並在其中講述故事,“從文字和情感中重新創造和重建”顯然是一種文學行為。“説真話是小説家的工作。有時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什麼真相,但它始終是我正在尋找的真相,”埃爾諾如此回應自己在作品細節中流露出的真實性。
英語世界開始關注埃爾諾部分得益於她的代表作《悠悠歲月》取得的成功。這本書採用“無人稱自傳”的方式通過一個女人的人生故事喚醒了法國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悠悠歲月》一經出版就獲得了法國當年的“杜拉斯文學大獎”,2019年翻譯成英文後入圍了布克獎短名單。小説的真實性甚至體現在了書中對每個時代風靡街頭的口號表達形式、消費和飲食文化的精準還原。埃爾諾在《衞報》的採訪中回憶,“對我而言,過去的記憶與用餐和周圍的對話有關。所以我把它作為一箇中心線程。在那一刻起作用的不是理智,而是其他東西,來自我童年時代的東西。畢竟,我們的童年是一切的矩陣。”
用寫作來對抗羞恥感,也是埃爾諾在作品中表達真實的又一種方式。《沉淪》(Se perdre)是埃爾諾最新一本被翻譯成英文的作品,這本私人日記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末,埃爾諾與一位已婚的俄羅斯外交官持續一年多的不倫之戀。《衞報》的書評作者Ankita Chakraborty認為這本書將成為“戀人的圖騰”,“當他們像埃爾諾一樣失戀時,這本書可以幫助他們找到自己”。他還指出,在關於性的討論上,埃爾諾不同於其他作家之處在於她的筆下“完全沒有羞恥感”。
埃爾諾曾在訪談中提到,這種羞恥感一定程度上來自於母親的影響。“這種根深蒂固的羞恥感在我身上重新浮現,因為我的母親一直想禁止所有的性行為。”埃爾諾與丈夫分居後曾開始過一段熱戀,她的母親一開始並不知情,直到有一次埃爾諾去看望她時,母親責問道:“你不感到羞恥嗎?”埃爾諾稱,當你受困於當下時,寫日記給自己一個出口。雖然這顯然只是一種暫時的逃避,但對她正面臨的處境有所幫助。
在她的日記中,埃爾諾記錄了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症之後的歲月,多年之後這部分的日記成為了她的另一部作品《我留在黑暗中》(Je ne suis pas sortie de ma nuit)。“我從來沒想過要出版它”,埃爾諾説道,“直到有一天我要去美國一所大學旅行,不知道為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把手寫的日記打印出來發表。而且我發現它絕不是淫穢的,這正是我之前所擔心的。”就在埃爾諾的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症之時,她終於決定告訴女兒一個家庭秘密:埃爾諾曾過有一個姐姐,六歲時死於白喉。“他們(我的父母)只想要一個孩子,但在她死後,他們才決定再要一個。”埃爾諾在訪談中承認她早在10歲時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但她意識到自己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我是一個替代品,如果我姐姐還活着,我就不會出生。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發現——在我的腦海中原本並不清楚,但通過寫作,它突然變得清晰了。”
近些年來自傳體文學逐漸受到大眾關注,卡爾·克瑙斯高、蕾切爾·卡斯克等擅長自傳體小説的作家聲名鵲起。從這個角度來看,埃爾諾可以説是這些自傳體小説的先驅。《大西洋月刊》在預測結果時就指出這個標籤也許能夠幫助埃爾諾奪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新共和》則在預測時指出,埃爾諾的自傳體小説作家的身份,讓她成為榜單上一個永遠不會越界的常年領跑者——“在一個“自傳文學”(Autofiction)的年代,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埃爾諾有很大的可能因其對自身過去的盡力挖掘而獲勝。”正如部分評論家和出版商將埃爾諾的作品歸類為非虛構,自傳體小説在很長一段時期不被學院派所重視。從近幾年的頒獎結果也可以看出,諾獎評委更願意鼓勵和表彰這些遊離於正統之外的文學作品。
“書寫自身的故事時,
從來無法將其與社會分開”
在《衞報》2019年的這篇採訪中,埃爾諾時曾被問及《悠悠歲月》中經常使用“one”和“we”,偶爾使用“she”和“they”,卻很少使用“I”的原因。埃爾諾表示,書寫自身的故事時“從來無法將其與社會分開”,“我的故事與我這一代人的故事以及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件混雜在一起。在一個自傳文體的傳統中,我們主要談論自身,社會事件是背景。我試圖扭轉這一切……我書中的事件屬於每個人、屬於歷史和社會學”。這種寫作風格明顯影響了許多不同領域的作者,並不止於文學。在法國社會學家迪迪埃·埃裏蓬的《迴歸故里》、中國教育學學者程猛的《“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敍事研究》等關注相似議題的社會學作品裏,都有多處提及埃爾諾作品的影響。
《紐約客》2020年的一篇評論也指出,埃爾諾的寫作之核心是意識到“生活中那些最親密的時刻,總是由其發生的社會環境所支配——因此探索個人,必將涉及對歷史的深入調查”。作為女性作家,埃爾諾在書寫自身經驗時也非常注重反思自傳體寫作本身,“埃爾諾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敍述無疑是由外部壓力(比如法律)塑造的。她看到,她最私人的經歷根本不是屬於她自己”。
文章認為這個想法具有相當強烈的女性主義特徵。《France 24》在埃爾諾獲獎後發佈的一篇文章中也稱其為“法國及其所屬地區幾代人的女權主義偶像”。埃爾諾常常會在採訪中提及波伏娃對自己的影響——波伏娃的“第二性”理論也力圖呈現女性的選擇、決定甚至思想是如何受到經濟和社會條件的影響的,埃爾諾也曾將自己的第一本書和第二本書寄給過波伏娃。
《紐約客》的文章還指出,埃爾諾的這種寫作特徵在寫於2000年的《正發生》(L'Evénement)中體現得尤其明顯。這本書講述了埃爾諾1963年墮胎的經歷。彼時在法國,墮胎並不合法,埃爾諾儘量忠實地記錄下她當時全部私密的個人感受,並將其置於社會的語境中進行思考。即便在此書出版時墮胎已經合法化,埃爾諾仍然表示:“這並沒有讓講述變得容易。當一項廢除歧視的新法律通過時,以前的受害者卻往往會選擇沉默,因為‘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讓‘發生的一切更加被神秘的面紗所包圍’”。
在《衞報》2019年的採訪中,埃爾諾也曾激烈地批評凱瑟琳·德納芙(Catherine Deneuve)的觀點,德納芙認為,正在進行中的“Metoo”運動已經行之過遠。而埃爾諾為此種觀點“感到羞愧”。“‘Metoo’中有過激行為,但我完全支持。重要的是女性不再順從地接受很多行為”。在《France24》最新發布的一篇自述中,埃爾諾表示,儘管很多人這麼認為,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女權主義的偶像”,“我只是一個寫作的女性”。不過,她也認為自己的確對女權主義的浪潮感到欣慰:“當政治景象不太歡樂時,能夠賦予生命以活力、突破‘界限’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女權主義”。
埃爾諾獲獎後,她的英國出版商 Fitzcarraldo Editions的代表泰斯塔德(Jacques Testard)就在接受BBC電話採訪時表示,自己首先是被這個消息震驚,而埃爾諾是一位“傑出而獨特的作家”,“幾十年來,她一直在記錄20世紀和21世紀女性的感受”。此外他還特別提到,由於美國最高法院最近推翻了羅伊訴韋德案,埃爾諾的書在法國境內外都應具有相當的社會性和政治性。他提及的這部小説正是埃爾諾創作的有關非法墮胎的小説《正發生》。法國導演奧黛麗·迪萬 (Audrey Diwan) 將其改編為電影,已於2021年9月6日在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上上映並獲得最佳影片。
素來被認為“講政治”的諾貝爾文學獎近年來也是風波不斷。2018年與頒發諾獎的瑞典科學院成員關係密切的克洛德·阿諾特被曝出性侵醜聞,該年暫停頒發獎項。2019年,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和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共同獲得諾獎。不過,隨後漢德克也因其對巴爾幹衝突的政治立場飽受批評。
近年來,瑞典文學院始終試圖增加諾獎作者在性別、地域、種族上的多樣性。去年獲獎的古爾納,作品關注移民經歷,也是自 1993 年莫里森以來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黑人作家和十多年來第一位獲獎的非洲人。《France 24》在去年諾獎評選前的評論中特別指出,除了歐洲、北美之外,亞洲、非洲等地區的文學嚴重缺乏關注。波蘭作家託卡爾丘克和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在2019、2020年分別獲獎,或許表明諾獎在性別方面的多元性有所提升,但“在擴大地理範圍方面,承諾仍未兑現”。
去年,在接受《新共和》採訪時,諾獎委員會主席奧爾森就表示,“歸根結底,文學功績永遠是學院判斷的絕對和唯一的標準”。奧爾森(Anders Olsson)為選擇了又一位歐洲作家做“辯護”,他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過去也缺乏女性獲獎者,這種情況需要改變。“當然,我們首先嚐試擴大諾貝爾獎的範圍,”他説,“但我們的重點必須首先放在文學質量上。”
參考鏈接:
(1)0Who Will Win the 2022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67921/will-win-2022-nobel-prize-literature
(2)Five Authors We Thought Might Win the Nobel—Including One Who Did
https://www.theatlantic.com/books/archive/2022/10/nobel-prize-literature-2022-books-winner-losers/671656/
(3)Annie Ernaux wins the 2022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2/oct/06/annie-ernaux-wins-the-2022-nobel-prize-in-literature
(4)Getting Lost by Annie Ernaux review – adrift in desire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2/sep/12/getting-lost-by-annie-ernaux-review-adrift-in-desire
(5)Abortion, sex and family secrets: Annie Ernaux, France's great truth teller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9/aug/10/abortion-sex-and-family-secrets-annie-ernaux-frances-great-truth-teller
(6)A Memoirist Who Mistrusts Her Own Memories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0/04/20/a-memoirist-who-mistrusts-her-own-memories
(7)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Is Awarded to Annie Ernaux
https://www.nytimes.com/live/2022/10/06/books/nobel-prize-literature
(8)Annie Ernaux: 'Uncompromising' French author wins Nobel Literature Prize
https://www.bbc.com/news/entertainment-arts-63156199
(9)Annie Ernaux: 'I'm just a woman who writes'
https://www.france24.com/en/live-news/20221006-annie-ernaux-i-m-just-a-woman-who-writes
(10)How a book about abortion in 1960s France became the timeliest movie of the year
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books/story/2022-05-03/page-to-screen-how-the-new-french-abortion-film-happening-compares-to-the-novel
作者/劉亞光、李永博
編輯/西西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