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要把餐灑了,人摔成什麼樣都不是大事兒。”
環衞工人工作服胸前口袋被摳出兩個小孔,“專門留給手機攝像頭監控”
拍照時選取品質最好的蔬果,但實際拿的卻是最次的貨品
智能時代老年人往往難以自處,公共服務需補位
文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任麗穎 哈麗娜
隨着“互聯網+”“數據+”滲透到社會發展、百姓生活的每個角落,智能設備、APP、大數據應用等增加了羣眾的獲得感,也成為企業提升管理效率的重要途徑。但在冰冷技術直入火熱人際社會的背後,一些人被“超時”恐懼跟隨,一些人被“網購”擠壓出局,還有一些人彷彿被隔離在了“圈外”。
1 月 23 日,烏魯木齊市光明路,一名外賣員在送餐路上 王菲攝 / 本刊
被系統控制的工人
“超時不被允許,一旦發生,就是差評、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曾做過三年美團配送站站長的李友政説,騎手們無法對抗系統分配的時間。
記者在外賣騎手聚集的百度貼吧中看到這樣一句,送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同交警較勁,和紅燈做朋友。
“我經歷的最瘋狂一單是1公里、20分鐘。距離不遠,但要在20分鐘內完成等餐、取餐、送餐,我的車速快到屁股幾次從座位上彈起來。”一位外賣騎手對記者説,“摔車太常見了,只要不要把餐灑了,人摔成什麼樣都不是大事兒。”
上海市公安局交警總隊數據顯示,2017年上半年,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賣騎手傷亡。同年,深圳3個月內外賣騎手傷亡12人。2018年,成都交警7個月間查處騎手違法近萬次,事故196件,傷亡155人次,平均每天有1名騎手因違法傷亡。2018年9月,廣州交警查處外賣騎手交通違法近2000宗,其中美團的騎手佔一半,餓了麼排第二。
美團公佈的《2020年上半年騎手就業報告》顯示,目前美團的騎手總數達到295.2萬人。餓了麼蜂鳥即配官網顯示的騎手數量為300萬人。面對近600萬騎手的“系統化生存”,華中師範大學社會學者鄭廣懷提出“下載勞動”的概念。
“騎手通過下載APP工作。表面上,APP是輔助他們的生產工具,但實際上,這裏面有一套精密的勞動控制模式。”鄭廣懷説,在這套模式下,勞動者的主體性被全面塑造乃至取代。“騎手們看似以相對自由的方式在工作,卻遭受着更深的控制。”
被系統控制的不僅是外賣員。
2019年3月初,一名在江蘇省南京市河西區域工作的環衞工人向記者反映,單位發放了一批可在工作時為他們“加油鼓勁”的手錶。這手錶具備定位功能,只要環衞工人在上班時間原地停留超過20分鐘,就會自動發出“加油”的語音,提示工人繼續工作。
在南京市雨花西路,記者看到一名環衞工人工作服胸前口袋被摳出了兩個小孔。“這是專門留給手機攝像頭監控用的。”該名環衞工人告訴記者,“如果我們在工作中休息超時,後台管理人員就會撥通手機,通知我們繼續工作。”
被系統摺疊的小商販
近段時間,社區團購借互聯網東風逆流而上,在全國多地各大小區內悄然興起。團購商品從蔬菜水果到日用百貨,應有盡有,給老百姓生活帶來實惠和便利。
社區菜販、小賣部、菜市場攤主的生存空間如何?記者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金橋開發區保全莊農貿市場隨機走訪了幾個攤位。
“相比往年客流量少了近一半。”名叫李二毛的攤主告訴記者,之前也有互聯網平台聯繫讓他加入社區團購供貨,但他因利潤太低迴絕。
記者打開橙心優選APP看到各種生鮮食品光鮮亮麗、價格便宜,新用户還有驚人的優惠,比如一分錢可以買4枚雞蛋或90克百香果。多多買菜平台也是如此,13.49元30枚雞蛋,3.99元460克豆角。在美團優選,400克豬肉大葱水餃限時秒殺價僅2.59元,一斤帶泥胡蘿蔔1.29元……
“顧客在平台上看到的是補貼後的價格,比如西紅柿一斤只賣1.99元,我們這一斤得賣4.5元,但毛利潤也就1元錢。”李二毛説。
在美通食品批發市場的田春霞蔬菜批發店,老闆桂和告訴記者,社區團購大打價格戰,擠佔了二級批發商利潤。“周邊地區的小商販,凌晨1點就來我店裏排隊進貨,加上運輸時間和蔬果損耗,成本低不了,相比團購沒有一點優勢可言。”
然而,社區團購真是老百姓的購物天堂嗎?
“一分錢一分貨。”有攤主告訴記者,一些社區團購平台來店裏談合作,拍照時選取品質最好的蔬果,上傳網絡用於展示,實際拿的卻是最次的貨品。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聶輝華認為,通過社區團購,消費者確實買到了價格更便宜的商品,但一旦產生用户黏性,也可能遭遇“大數據殺熟”。
不僅是社區團購平台,購物、送餐、旅遊等諸多平台都被發現存在針對老用户設定更高價格的殺熟行為。記者瀏覽某智能配送軟件的用户留言,發現不少人抱怨開通會員後同款商品價格更高,同一份餐飲購買兩三次後就遭遇漲價。
互聯網平台大幅擠壓小商販生存空間,也可能產生一些社會問題。“一些人會因為流通環節提高效率而失業,一些個體攤販則可能在補貼戰下面臨倒閉。”聶輝華説,應當思考設計合理的市場規則,讓大企業與小商販共生。
被系統拋棄的老人
天津老人劉建英今年77歲,所在社區換上新的智能水錶後,她一週沒睡好覺。“就是因為水費到賬問題。”老人的女兒説,此前劉建英只要到社區門口超市就可繳納水費,但安裝智能水錶後,需要使用手機在線支付,不然就得前往3公里外的營業廳繳費。“手機支付我學不會,也不放心。”劉建英説。
記者在河北、安徽、貴州、浙江、天津、湖南多地走訪發現,不少老人面臨着付不了款、乘不上車、掛不上號、掃不出“健康碼”等尷尬境地。面對智能設備,不少老年人要麼“沒人教、學不會”,要麼“不敢用、不想用”。“數字鴻溝”一再擠壓老年人的生活空間。
還有一些技術手段也讓老年人感到難於操作。比如,短信驗證碼,出於安全考慮有效時間很短,但對於手眼皆慢的老人並不友好。
“越來越多商家自主開發APP,以減少傳統用工人數,去餐館吃飯點餐要掃碼下單,安裝智能家居需先下載APP。”中南大學社會學教授李斌説,但針對老年人的個性化智能服務存在缺失。
浙江省温州市政協委員王長明認為,智能時代,老年人往往難以適應,公共服務不能缺位。比如,社區可以舉辦培訓班,幫助老年人更好使用智能手機;部分服務在發展線上業務的同時,也應保留線下渠道,滿足老年人、困難羣眾等沒有智能手機人羣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