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的《極樂迪斯科》裏藏着深邃和愛意

簡潔的《極樂迪斯科》裏藏着深邃和愛意

◎閆小平

今年2月,亞馬遜宣佈要把《極樂迪斯科》改編為劇集,讓這款遊戲進入更多人的視野。這款遊戲曾一舉斬獲TGA最佳獨立遊戲、最佳角色扮演遊戲、最佳敍事獎以及最佳新晉獨立遊戲廠商四項大獎,是一部現象級的遊戲佳作,它的美術、音樂、配音也都相當具有藝術性。

《極樂迪斯科》本質上是一部偵探遊戲——樹上吊着一具無名屍體,警官哈里要在一週內緝拿到真兇。而在陌生房間醒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另一隻鞋在哪兒。其實《極樂迪斯科》沒有看上去那麼複雜,推理設置甚至不夠嚴密,它真正的魅力在於,通過破案過程使玩家對一個異化了的地區進行多維度的審視,警官的身份使這個審視過程進入了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等不同層面。

名叫“馬丁內斯”的地區是一頭失控的怪獸,罪惡鬱積,不可知其源,又保有不竭的希望。遊戲中,角色和城市互相闡釋、互相補充,當哈里走出房間,走遍遊戲中所有的地圖,就會發現這個地區和他本人一樣——一方面在希望的驅動下試圖走向未來,一方面又在複雜的衝突中回望過去、無法自拔。

哈里會極力尋找回憶的碎片,主動將身體抵上一支殘槍;也可以逃避過去,試圖在失憶和酗酒的庇護下掙脱温柔舊夢;他還可以充滿幻想,認為唱一首卡拉OK就能讓這個破敗的海港充滿歡娛。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探尋自己和城市的過往,甚至在發現真兇、迎來結局的時刻,還要面對兇手發來的拷問。

馬丁內斯在幾百年裏經歷了君王被扔下馬車、國際聯盟圍剿大革命、饑荒、金融危機等歷史事件,正陷入破碎、渾噩的新時代。無人問津的教堂變成了夜店;漁村裏男人無所事事,白日醉酒;港口散落着罷工工人;海邊的彈坑裏,保皇派和民兵竟在一起消磨時光,因為他們都已垂垂老矣;塔樓公寓被聯軍大炮炸燬,只剩下滿是彈痕的頹垣,學生、女工人、被歧視的人、流浪兒暫居其中,而房屋中介正在盤點、清退。

與這種無人管轄的混亂環境相配的是各種思想肆意橫流。哈里將會和各種不同的人對話,而他自己也可以選擇不同的理論裝備自己,引發不同的遊戲支線。這就是遊戲的一個重要機制——“思維內閣”。遊戲中有53種思維可以選擇,但無論何種選擇都不會影響哈里破案,都可以推進劇情,只是他的經歷將會變得不同。也就是説,在《極樂迪斯科》裏,每種思想都沒有高下之分,哈里只需要跳出現實中的固有思維,用開放的心態面對各色人等,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這個選擇就可以完成遊戲。遊戲結束時,哈里告訴老兵,戰爭已經終止,而這個逃離戰場又逃離現實的老兵卻回答“階級鬥爭永不停止”……哈里一晌無語,驚起悲憐。

《極樂迪斯科》一共只有三塊地圖,但仍在馬丁內斯和外部世界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繫,例如,他會通過地下室的交換機發現,龐大複雜的“生產計劃”至今還在等待執行,一個74歲的矮小老婦永遠值守在話務台邊。還有連生物學家都以為不存在的神秘生物,也會飛越海面來和哈里相見。

《極樂迪斯科》沒有戰鬥系統,而是用最簡單、傳統的桌遊制度“擲骰”去推進遊戲,以每次投出的數字加上所需要的技能值決定哈里成功或失敗,而技能也是通過思想來改變遊戲行動的,這個形式系統產生了巨大的文本量,也是製作組傾注心血最多的部分。《極樂迪斯科》的文本非常風格化,簡單的文字富於文學意味,當它們被疊加於非常具體的遊戲體驗中時,閲讀特有的愉悦感奇特地被放至最大,即使是“空氣裏傳來燕子的呢喃”這樣簡單的句子,也會讓玩家內心震動。

技能樹上有一個排在末位的技能“天人感應”,它不能讓哈里能説會道、強身健體,幾乎“沒用”。但對於整個遊戲,這是最重要的一個技能,因為它將帶來關於馬丁內斯甚至整個世界的信息。哈里經過一隻站在浮冰上的海鳥,它就會追溯這個地點千年前的歷史;哈里在濕漉漉的春雪裏穿過黑暗街巷,它傳遞此時此刻誰在遙遠燈下關注着他。不同的信息如同灰雲下的風中塵,構建起宏大的世界。

遊戲的制度處處充滿人性,它設置了一扇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的門,以此提醒“世界就是如此”,也會讓玩家不可思議地取勝。例如,哈里需要進入港口,把守者是一個身高2米、拳大如缽的種族主義者,如果接受他的種族主義觀點,就可以立刻通過,如果拒絕,勝率則只有3%。可是,哈里能以這個極低的勝率打敗對方,而且不受對方觀點的影響。要知道,哈里連睡在垃圾箱或者拉一下燈繩都會死,但站在港口那一刻,他需要的只是勇氣。

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也在提醒哈里時刻保持開放之心。哈里是一個邋遢惡臭的醉漢形象,他會遇到一個小女孩抱着一隻小羊,她會請哈里親親它,當一團温柔的白雲貼住哈里亂糟糟的鬍子,很多玩家會在電腦前哭得暫停遊戲。還有一個小流浪兒坤諾,他滿嘴髒話、影響辦案,哈里恨不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就是這個討厭的坤諾,最終會成長為警探庫諾·德魯伊特,哈里不會提前知道這件事,但他會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塗鴉任務裏看到一個“我愛坤諾”的選項。

從始至終陪伴哈里的是金曷城警督,他賣掉閃亮的輪轂,幫哈里賠錢;陪沮喪的哈里坐鞦韆、等海水退潮;用自己的手帕擦拭哈里的嘔吐物;或者僅僅説一句“你沒瘋”。面對自己不可救藥的失憶搭檔,老金幾乎容忍一切,但他説這是“信任”。老金也是最後給哈里寫評語的人,遊戲裏的每一個選擇,他都替哈里記着。這也可以看成是製作組把調動玩家情緒的努力保持到了遊戲的最後一刻。

少年時挑選遊戲,偏愛複雜的戰鬥系統、地圖設計、流程體量等,隨着俗務漸冗,嬉戲日少,逐漸喜歡上簡潔有趣的那些。《極樂迪斯科》就是後者中的神品,它以單機遊戲的體量帶來飽滿的互動感和深邃的世界,而這一切都建立在簡潔優美的結構規則之上,全仰仗製作者強健的才華和細膩愛意,讓角色扮演遊戲這種最古老的遊戲類型,又出了一部精彩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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