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剛:跨界科研的優勢

培養標準型人才可能並不利於創新研究。

撰文 | 文小剛(麻省理工學院終身教授、格林講席教授)

中國的教育比較強調培養標準人才,可很多創新成果和研究領域的成長點都發生在領域的邊緣,或幾個不同領域的交界處。這時,有多個領域背景的,或掌握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知識的研究人員會有很大的優勢。我本人就是多領域背景的受益者。

我在中國科技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學的是凝聚態物理(低温物理),這也正是我自己非常着迷的一個方向。可是,1982年我到普林斯頓讀研究生時,那裏只有一個安德森教授(P. W.  Anderson)是做凝聚態理論的。當時他已經有很多研究生,根本忙不過來。而我發現系裏有很多中青年教授在做高能物理理論。他們風華正茂、如日中天,引導着高能物理研究的潮流。猶豫再三之後,我決定好好利用普林斯頓的優勢,轉向高能物理超弦理論。在那段時間裏,我學習了很多比較深奧的物理和數學知識,如量子場論、規範場論、共形場論、微分形式、纖維叢、代數拓撲等等。就在我博士快畢業的時候,高温超導體被發現了,這吸引我回到我的初衷,凝聚態物理,做研究。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當時超弦理論的工作重心是發展數學理論,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於是,博士畢業後,我從高能物理超弦理論又轉回凝聚態物理。這次轉換研究方向對我大有裨益:我的背景知識,看問題的角度和純凝聚態背景的研究人員都不太一樣,這使我能夠做出一些新東西。幾乎我所有的重要工作都是這麼來的。

加州大學Santa Barbara分校。1987我到Santa Barbara理論物理研究所做博士後,沒有指定的老闆。從超弦轉到凝聚態領域,沒人管,非常方便。

和別人一樣不是優勢,和別人不一樣才是優勢,這和中國的教育理念不太相同,很多學校甚至還要求學生作出標準答案。我個人的經驗説明,培養標準型人才可能並不利於創新研究。允許學生自由發揮選課,把自己培養成非標準型人才,也許更利於將來的創新研究。所以對作出非標準答案的學生,應該鼓勵,應該有額外的加分。

不過很多人會擔心,在領域的邊緣或幾個領域的交界處做研究會脱離主流,使自己變成小眾,做的東西沒人理會,所以做創新研究要有足夠的自信。有時自己的理論要花八年十年才被接受,沒有足夠的自信,研究就無法做下去。自信從哪來?自信來源於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審美觀和自己的好奇心。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東西、自己認為美的東西,不管別人怎麼看,也能繼續做下去。如果自己很好奇,所研究的東西有意思到放不下,那就做下去,沒有必要關心自己的理論被不被接受,只要自己欣賞就行了。當然自己做的工作,也會熱心地向別人推薦,希望別人能和自己一起欣賞這裏的美。這大概是做創新工作的一種心態。

如果沒有這樣的自信,只去做別人認為好的東西,就不太容易有原創性的發現。對一個自信的人來説,自己認為的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就值得自己去堅持。有一些人不自信,不重視自己的想法,也不去想自己認為什麼東西好,總是打聽別人認為什麼東西好,追求別人認可的東西。當然這樣做會很高效,能在主流雜誌發表很多論文,但這種心態不利於出創新結果。

我目前研究凝聚態物理,是研究各種材料(也稱之為多體系統)的物理特性。材料會有各種各樣不同的相,如各種各樣的晶體相、超流相、超導相、磁體相等等。這些不同的相導致材料有各種各樣不同的性質。我的一個主要研究方向就是研究材料這些不同的相。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家覺得材料所有不同的相都是由朗道的對稱性破缺理論來描寫的(見《物理理論對稱之美,物態對稱破缺之美》),覺得材料科學的理論已經做到盡頭了。我從超弦理論轉回到凝聚態理論的時候,有人對我很憐憫,告訴我凝聚態理論基本都做完了,轉過來沒什麼前途。可當時我就沒想到需要計劃自己的事業軌跡,把這種忠告當耳旁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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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道

我在1989年研究高温超導過程中,發現一些不同的手徵自旋液體卻有完全相同的對稱性。根據朗道的對稱性破缺理論,這些自旋液體應該屬於同一相。可如何在物理上探測出它們的不同呢?由於我在超弦中學到過共形場論和代數拓撲,我把手徵自旋液體放到球面和環面等等不同拓撲空間中,這時我發現不同的自旋液體會有不同數目的能量相同的基態,這意味着自旋液體有一個全新的內部結構,其不能被朗道的對稱性破缺理論所描寫。這相當於在理論上發現了新的量子物態,相當於發現了量子物態的一個新大陸。我把這一類新的量子物態中的結構稱之為“拓撲序”。帶有拓撲序的物質態會有各種各樣非常新奇的性質,比如理想的沒有電阻的導電錶面。但拓撲序提出的頭十年,在凝聚態物理中並沒引起大家的注意,基本上只有我自已這個組在做這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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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道對稱破缺態的內部結構,可以形象地用不動的圖案來表示:(a)鐵磁態,(b)條狀反鐵磁態。拓撲序的內部結構,可以形象地用不同的舞蹈方式來表示:(c)量子霍爾態中的電子像在跳旋轉的芭蕾舞,(d)自旋液體中的自旋,手拉手,像在跳長龍舞。

早期對拓撲序的研究主要集中於量子霍爾系統。這一系統可以實現各種各樣的拓撲序。所以對量子霍爾系統的全面理解,需要通過拓撲序理論來實現。但建立量子霍爾系統需要極低温和強磁場,條件非常苛刻。最近一些年,實驗物理學家都在非常積極地尋找帶有拓撲序的新的物理系統,不需要那麼苛刻的條件也能實現。比如大家找到一些量子磁性系統,它們很可能帶有嶄新的拓撲序。發現全新的帶有拓撲序的物質態是目前凝聚態物理研究的一個主流。

1989年,我提出拓撲序這一概念的時候,量子計算這一領域還沒怎麼形成。當時只知道拓撲序在宏觀上描寫了一種新的量子物態,但拓撲序的微觀起源並不是很清楚。直到2002年,我係統地研究量子自旋液體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拓撲序的起源應該是量子糾纏。這一發現使我有了一種昇華(enlightened)的感覺。可當時我對量子糾纏只是一知半解。於是此後我就跨界進入量子信息領域,努力學習量子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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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諧(左)、顧正澄(右)

直到2010年我才和陳諧、顧正澄合作提出了長程量子糾纏的概念,搞清楚長程量子糾纏是拓撲序的微觀起源。也就是説拓撲序不是別的,正是多體系統中量子糾纏的不同長程構型。研究拓撲序,就是研究多體系統中的長程量子糾纏。從宏觀上提出拓撲序這一概念,到對其微觀起源的發現花了20多年。其實花20多年還算是快的。從1911年實驗發現宏觀零電阻超導現象,到1957年巴丁、庫珀、 施裏弗發現超導的微觀電子對機制花了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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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丁(左),庫珀(中), 施裏弗(右)

我們知道朗道對稱破缺理論的數學基礎是羣論。那拓撲序理論的數學基礎是什麼?最近我又在努力跨界學習很多新的抽象數學,如張量範疇學、高階代數、高階羣等等。我們發現拓撲序和多體量子糾纏是一個全新的物理現象,需要用一套全新的數學語言來描寫。而這一套新的數學語言正是抽象數學近二三十年的一個發展方向。這又是一個驚豔的跨界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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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撲序的內部量子糾纏結構很難描述,也許可以通過中國結或凱爾特結來想象一下。

由於拓撲序的起源是量子糾纏,它在量子計算中自然而然有重要的應用。量子拓撲態中的粒子,會有各種各樣的集體糾纏運動模式,我們可以用其編碼不同的量子信息。而且,拓撲序中這些不同的集體運動模式,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性質:它們完全不被環境中的隨機擾動所影響。因此,用拓撲序中的集體運動模式來編碼量子信息有巨大的優越性,比起用一般的量子比特(如量子自旋,超導結)來編碼量子信息穩定得多。後者做量子計算,其最大的困難就是環境的干擾。目前用多個超導結做的量子計算機,只能做幾十步計算,之後環境的干擾就把量子信息完全破壞掉了。如果我們能夠發現合適的拓撲序材料,用它來做量子計算機,就能解決這一大問題。

拓撲序理論目前能成為凝聚態物理的一個主流,也許有兩個原因。除了上面講的量子計算應用,另一個原因是,在對強關聯體系的深入研究中,我們發現拓撲序這一觀點的確有用。做一個類比,朗道的對稱性破缺理論賦予我們聽覺,讓我們能欣賞大自然各種美妙的旋律;而拓撲序理論賦予我們視覺,讓我們能欣賞大自然各種絢麗的景象。如果只有聽覺,雖然我們會有豐富的音樂世界,但也會無知於一個更加精彩的視覺世界,更糟的是,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那麼多。類似地,拓撲序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加精彩的物理世界。而以前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精彩的存在。一旦眼界打開了,那可能性將是無窮的。

拓撲物態的研究處於凝聚態、量子計算、近代抽象數學甚至高能物理等多個領域的交叉處。跨界的知識會給這個方向的研究人員帶來很大的優勢,甚至成為研究這個方向的必要條件。多個領域在如此深層次的交匯,也使拓撲態的研究成為一個非常有活力,並且新觀念層出不窮的研究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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