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原標題:【知章村三疊(行天下)】
從思家橋墩往窄窄的橋面上走時,我低頭看見一雙穿着皂色布靴的腳從唐朝穿越而來,一步步踏上了被步履和歲月磨得發亮的石階。橋墩邊低垂的柳枝,輕拂着一位耄耋老人的白髮,石階縫隙間的青草,隔着布靴輕拂着他的腳踝,橋墩下粼粼的波光輕拂着他的淚眼。
一首千古名篇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是陽春三月,杭州蕭山蜀山知章村。假如船樁記得它的前身,定會記得公元744年,同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嫩柳如金,細葉如剪,一葉小舟穿過縱橫交錯的河港,停在了石橋邊,船伕將纜繩穿過石孔洞,拴在了它身上。
船艙裏走出一位面容憔悴的耄耋老人。撲面而來的是二月春風,還有他魂牽夢縈了半個世紀的故鄉,年少往事如河面的波光一一浮現。他顫巍巍一步步挪上石階,一步一步挪至窄窄的橋面,將手搭在額上,向他的故鄉望去——文筆峯下的賀家園。
村人沒有注意到這位神秘老者,不知道他是浙江第一位狀元、盛唐的當朝重臣、蜚聲長安的“吳中四士”之首、86歲的賀知章。一場大病後,他拋卻榮華富貴辭官回鄉,唐玄宗親自贈詩,皇太子率百官餞行。村人更不知他從長安到蕭山3000多里的漫漫長路,經歷了多少跋涉和艱辛。
水渠嘩嘩的流水聲,如孩童們在吟唱詩歌,麥苗、油菜花、豌豆、萵筍和褐色的正待播種的土地,彷彿也在發出欣喜的、蓬勃的朗讀聲。千百年之後,在通往知章村賀家園遺址的小路旁,我看到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水渠、一座廢棄的磚瓦房、一座舊煙囱、一塊明代的甲科濟美坊。幾個孩童從一澗溪流邊直起身子,從柳枝後露出黑亮好奇的眼眸,臉上帶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後人已無從考證這位“四明狂客”當時的神情,他的眼裏是否又一次湧起濁淚,他在後來的隱居地紹興鏡湖寫下的這首千古絕唱,樸素冷靜的文字裏,深藏的百感交集和人生況味,一次次穿越時空,讓無數遊子唏噓沉吟。
一條蜿蜒詩路
文筆峯下,小臻和小田領着我,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通往賀家園牆基的水渠坎上。她説,上次他們來拍紀錄片《狂客·賀知章》時,正下大雨,他倆只能雙腳跨在水渠兩側一邊走一邊摔,從遺址出來時,腳上重了好幾斤,全是泥。
為製作這部紀錄片,小臻一次次來到浙東唐詩之路的源起地知章故里,一次次為村人所感動。她沒想到,知章文化在這裏如此深入人心。千百年來,人們將石橋改為思家橋,將賀家園前的路改為百步禁界,行人至此須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還將他故居前的山峯改名文筆峯,這裏的老老少少都能吟誦他的詩作。首場拍攝時,30多位村民自願當羣眾演員,還自告奮勇冒雨挖出一塊湮沒在泥土裏的舊石碑,請他們辨認、拍攝。1200多年的時光未曾改變這裏的青山隱隱綠水悠悠,勤學重孝、情繫家鄉的理念早已融入當地人的血脈之中。
此刻,我眼前的賀家園遺址,是一塊搭着苗木棚架的空地,草木葳蕤。當年風燭殘年的賀知章站在久違的故園裏,想必是滿目破敗。當他跟隨兒子隱居紹興鏡湖時,會意識到這是他對故園的最後一眼回望嗎?生命的最後時光裏,他還寫下過《回鄉偶書 其二》,滿紙都是對世事滄桑的感傷,他意識到自己已然是一片失去了故園的無根之萍嗎?
公元744年,賀知章回到故鄉不到一年便溘然長逝。
那一年,曾在長安紫極宮初遇賀知章,並與他成為忘年交的李白,帶着無奈和遺憾離開了長安。
兩年後,杜甫初至長安,寫下了《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三年後,李白到越中尋訪賀知章才得知他早已作古,悵然寫下《對酒憶賀監二首》,“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
爾後,温庭筠東遊吳越,至蕭山拜訪賀知章故居,留下了“廢砌翳薜荔,枯湖無菰蒲”的深深嘆息。
從杭州西湖、湘湖、知章村至紹興,自鏡湖向南經曹娥江,入剡溪,經沃州、天姥山,最後至天台山石樑飛瀑,一條長約200多公里、方圓2萬多平方公里的浙東山水之間,漸漸響起一場盛大的行吟。李白、孟浩然、杜甫、白居易、杜牧等400多位唐代詩人薈萃馳騁,擊節高歌,留下了1500多首恢弘壯麗的唐詩,也留下了一條逶迤絕美的浙東唐詩之路,浩浩湯湯,蜿蜒至今。
一方詩國樂土
在陣陣梵音裏,穿過百步禁界,我走進了百步寺。百步寺是傳説中賀知章“廟燭烷讀”“擔母讀經”的寺廟之一。賀知章年少喪父,信奉佛教的母親因勞成疾無法行走,他便自制了一副竹籮,一頭裝着經書,另一頭坐着母親,挑到寺廟裏,藉着佛堂前的燭光讀書,以齋飯充飢。如今的百步寺住持來自江蘇,慕賀知章名而來,一待就是17年。
門廊下一塊看起來年份已久的雲板在午後的風裏微微晃動。每天清晨和午間,香火師傅會敲擊雲板,叫大家來吃飯。雲板聲很輕,像怕驚擾了文筆峯下的靜謐和神聖。
離百步寺3公里遠的賀知章小學,一股清新蓬勃如嫩柳葉般的氣流在我身邊縈繞。正逢放學時間,幾十上百個孩子排着隊,溪流般向校門口流動,伴隨着歡鬧聲。
我也從未見過如此詩意盎然的校園。從校門口布滿青苔的明代上馬石前起身往裏走,大廳裏外,迴廊間,樓梯旁,教室內,牆壁、門框,放眼全是古詩,一間特別僻靜的教室裏,陳列着春風剪紙社的孩子們用剪紙剪出來的賀知章畫像和詩書。一位身着漢服的五年級小姑娘站在賀知章文化陳列室裏,認真為我們講解。她説,學校每年都會舉辦“走進唐詩”大型活動。
車子緩緩駛離賀知章小學,聽到校歌,我聽懂並記住了一句詞:“詩意潤澤我們歡樂成長。知書達理,是我翅膀。沖天一起,萬里翱翔。”
在天籟般的童聲裏,我看見萬千遊子正在奔赴或在夢裏奔赴故鄉,他們的脈搏和着“知章村”的心跳,齊聲吟唱着永遠的《回鄉偶書》。
(蘇滄桑,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浙江省作協散文委員會主任。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愁》等,曾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