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密克戎來到我門外
繁忙的倫敦利物浦街車站。 張嵐心/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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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第二週,是英國大部分高校寒假前的最後一週,也是新冠病毒變異毒株奧密克戎(Omicron)在倫敦悄然暴發的開始。當地時間12月17日,英國衞生安全局最新模型估計,奧密克戎已經成為英格蘭地區的主要新冠病毒變種。
距離倫敦80多公里的牛津大學,7天檢出了104例新冠病毒陽性,其中包括多個奧密克戎感染病例。學校啓動了應急響應,緊急叫停幾個大型活動,陸續封鎖了幾個出現病例的宿舍區。我所在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雖然地處城中心,看上去卻風平浪靜。奧密克戎感染病例在倫敦多點暴發之後,學校給每個學生髮了郵件,最開始是持觀望態度,後來措施不斷收緊。先是進入教學樓和圖書館需要出示的核酸檢測結果,由4日內升級為2日內,接着是最後一週全部改為線上授課,建議教職員工遠程辦公。但也許是出於對私人空間的尊重,學校對課程之外的自發性聚會等活動遲遲未作明確要求。
日益嚴峻的形勢、逐漸升級的政策,被聖誕假期即將來臨的喜慶氣氛淹沒了。我所在的學院,以課業重、進度快、作業多、要求嚴著稱。持續的重壓過後,是失重和狂熱,加上英國大學一言不合就開派對的“優良傳統”,到了期末,學校馬上就成了各種聚會的大本營。
這一週,我也參加了一次小規模的班級聚會。一位熱情的印度教師特別熱心組織派對。那天,她在家做好印度咖喱雞帶到現場,很多同學也帶來了自己祖國的特色食物,現場還有交換聖誕禮物的環節,全班20多個同學其樂融融,很有過節氣氛。當然,在很多場景下,口罩是必須要摘掉的,比如吃東西、喝小酒、合影,也有外國同學我行我素,全程不戴口罩。
有了這次經歷,我對類似的聚會有點牴觸。第二天,一個同學喊我去一個更大規模的學院聚會,我恰好在趕一個馬上要交的論文,不假思索地婉拒了。現在想來,這個決定更多來自潛意識中對風險的感知。
據同學轉述,當晚去的人很多,熱鬧非常,院長都按捺不住激情親自入場打碟。我看到同學發的視頻和照片,簡直大跌眼鏡——這些影像裏,竟然沒有一個人戴口罩!
就在學院聚會後的第三天早上,我收到學院郵件通知:聚會者中有5人的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建議參加聚會的師生做檢測,密切關注自己的狀態,如果確認陽性及時向學校報告。在結果出來之前,儘可能減少與外界接觸。
為自己感到慶幸的同時,也着實為老師和同學們擔心。在那麼熱烈而融洽的氛圍下,看到身邊的人都摘下口罩,很少有人能不放鬆戒備、選擇從眾。我認真地想了想,如果我去了,也會跟他們一樣,在周圍熱切的目光下摘下口罩。
也是這天晚上,我們宿舍集體為來自愛爾蘭的舍友小A慶祝25歲生日,7個人在蛋糕和燭光旁圍坐,聊到深夜……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是我們2021年的最後一次聚會了,奧密克戎正在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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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週五,沒有多想,我就和兩個中國朋友出門了。這是早就約好的期末旅行,去了距離倫敦兩小時車程的謝菲爾德。我們一直佩戴口罩,吃飯也儘量去中餐廳,並在一家酒店的三人間過夜。等我回到宿舍,已是週六晚上8點多了。
坐了太久的火車,我又累又餓,去廚房找東西吃,看到同宿舍的哥倫比亞姑娘小C戴着N95口罩刷碗,感覺有點奇怪,就順口問了一句:你是剛從外面回來嗎?
我來到倫敦不到兩個月,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戴口罩。
她有點擔心地看了我一眼,説我可能沒看到她在羣裏發的消息。她和舍友小D跟朋友聚會,現在其他朋友的核酸檢測都是陽性,小D也是陽性,她做了檢測,在等結果。
我有點蒙,匆匆安慰她幾句,讓她好好休息,已經忘了要到廚房拿什麼,就趕緊抽身回了自己房間。這好像是第一次,離新冠感染者這麼近,又是在毫無防護的狀態下。
我住的是英國大學宿舍的經典户型:以一層為單位,我們這一層有7人,每人擁有一個12平方米左右的獨立房間,房內有衞生間。廚房和餐廳是公用的,在這一層的最後一個房間,大約15到20平方米,餐廚連通,烹飪設備一應俱全,還有一張餐桌。
説心裏話,我喜歡這樣的大學宿舍,一是比擁有獨立廚衞的户型便宜許多,可以省下大把銀子;二是可以跟舍友交流,人氣很旺。平時大家經常在廚房遇到,一起做飯吃飯,正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總能找到很多話題。
近兩個月,我已經和中國舍友小B一起張羅了兩次集體火鍋,外國同學對這種“水煮一切”的中國傳統餐食非常好奇,看他們全神貫注拿起筷子,從鍋裏撈那些滑不溜丟的魚丸和寬粉,我和小B相視莞爾。
必須得承認,到了這個宿舍,遇到這樣一羣舍友,我才沒有體驗到初到異鄉的孤獨和冷清。
但沒有想到,這種半開放式的格局,為病毒在內部傳播製造了機會。一問在同一個宿舍區的其他3位中國同學,她們所在的樓層也出現了2個以上的感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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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舍友小C很快收到了她的核酸檢測結果:陽性。
第一個檢出陽性的小D,巴勒斯坦人,在英國長大,中東面孔的姑娘,英語卻是純正的倫敦音,人很熱情直爽。這時,剛過完生日的愛爾蘭女生小A已經坐飛機回家了,宿舍還剩6個人,感染的小D、 小C;未感染的有我,還有中國男生小B、德國男生小K和埃及女生小M。
2:4。
奧密克戎正在倫敦擴散。雖然感覺到病毒在慢慢逼近,卻從來沒有想過會離我這麼近。在心底也很感謝舍友們,她們都是第一時間坦誠告知大家,讓其他人有時間和機會選擇如何應對。
後來,我從同學那裏得知,不是每個感染者都具備這樣的責任感。有幾個同學的舍友,新冠肺炎症狀已經很明顯了,不去做檢測,也不自我隔離,甚至刻意隱瞞,説自己劇烈咳嗽、持續發燒是因為咽炎。
看來,對抗新冠肺炎,決不能僅僅依靠個人的道德標準和社會責任感。
我也第一時間把情況告知了跟我一起旅行的朋友,讓她們最好去做個檢測。一個朋友發來“抱頭苦笑”的表情,説她也剛剛得知自己的老師“陽性”了,本週上課,她就坐在第二排;另一個朋友在倫敦的近郊哈羅,他們的宿舍區一週前已經出現病例,封鎖了幾層樓。
帶着點猶疑,我跟國內親友半吐半露,大致説了一下宿舍裏的情況,大家都很吃驚。如果在國內,集中出現這麼多病例,早就有一整套的介入措施,而我所在的宿舍區,不但沒有封樓,連消殺都沒有,更奇怪的是,感染者不去醫院,竟然在宿舍自我隔離,連我這個密切接觸者也可以四處活動!
沒錯,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ational Health System,簡稱NHS)對感染者的要求是必須自我隔離10天,建議在家休息和護理,如果感覺症狀嚴重,可以自己聯繫醫院,但並不強制。同時,NHS的網站上給出了用藥建議,如可以服用對乙酰氨基酚或布洛芬藥物退燒。
親友們一片驚慌,有人建議我馬上去醫院,有人讓我搬出宿舍去住酒店,更有甚者,讓我趕緊訂機票回國。當然,也有的比較鎮定,建議我把感冒藥吃上,做好防護,保證營養,説熬過這一週,風險就小多了。
本來是去尋求安慰,結果卻是我一一安撫了親友。然後,我從牀底拖出行李箱,裏面滿滿一箱是從國內背過來的感冒膠囊,吃了四顆,心裏安定不少。一直提醒自己多喝温開水,晚上也不敢再熬夜,怕免疫力降低。
那天,我去附近的大型超市採購食物,看到一位沒戴口罩的顧客在入口處被保安攔下。這是來到英國50天后,我第一次看到戴口罩作為一項規定得到強制執行,12月10日英國政府發佈進入公共場所須佩戴口罩的公告,僅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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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見到小C戴N95口罩的那晚起,我和隔壁的中國學弟小B再也沒有進過廚房和餐廳。通過本宿舍每個人的反應,可以謹慎判斷,在6個樣本中,2箇中國人對新冠病毒的風險是最敏感的。
我的房間離廚房最近。這些天來,每個上午都能聽到有人至少10次進出廚房,還能聽到小K與已經感染的小C交談。小K本來就計劃一放假就回德國,為什麼還不走?如果我是他,一定會盡快離開這個高風險區域,趕緊回家找媽。
聽到小C去廚房,我感到一絲欣慰:首先可以判斷她症狀不重,可以自己準備食物;但另一方面,也説明她一直在使用公共區域。我和小B溝通過後,覺得現在的廚房,比便利店、超市、餐館還要危險,決定不再去廚房。我在房間靠一個電飯鍋打天下,他則出門買外賣回房間吃。
更讓人擔憂的事情來了。就在小C檢出陽性的第三天,埃及女生小M先是感到不太舒服,然後發燒,接下來就用學校發的新冠檢測包測出了陽性。能用敏感性較弱的自測包測出陽性,説明可檢測到的病毒量已經很可觀了。更可怕的是,小M沒有參加小C、小D的那次聚會,不論她是在宿舍為小A慶生時感染的,還是在進出廚房和餐廳時被感染的,我和她感染新冠病毒的風險基本在一個等級。也就是説,説不定下一個測出陽性的就是我。
小B聽説這個消息,告訴我,他當時差點跟小M一起坐車去做核酸檢測,幸好他約的時間早了半小時,先出發了。我想到的是,小M一路搭乘公交車,那些同行的密接者,沒有人去找,也不可能找到了。
宿舍的形勢變成了3:3。
刷了下社交平台,好多在倫敦的中國人貼出“兩道槓”檢測試紙照片,講述自己檢測陽性後的經歷。我有點不鎮定了,雖然看不見,也能感覺到病毒已形成包圍之勢,它們也許隨時在走廊、廚房和餐廳遊蕩,在門把手、地毯、門縫窺探,伺機進入宿主的身體大顯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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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不住了。畢竟還有3個健康人在宿舍,不能坐以待斃。於是,我給學校和宿舍管理部門都發了郵件,説明了情況,請求他們對已感染和未感染的同學都給予幫助,比如區分公共區域、定期消殺、為感染者提供食物等,避免發生交叉感染。
不到一個小時,就收到了宿舍管理部門的回覆。郵件很簡短,建議我自行跟舍友溝通,區分各自使用廚房和餐廳的時間。關於消殺,建議每個人使用完廚房都要自行全面消毒。
這個回覆看起來沒毛病,好像還充分尊重和信任個人的行為能力和道德水平。
錯愕之後,我又去查看NHS關於隔離的規定。規定要求,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的人在隔離期間,不能去工作場所、學校、公共場所;不能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不能外出購買食物和藥品,只能在網上預定,或者找人幫忙買了帶回;要儘可能避免與一起居住者的所有接觸。
這個規定對於住在宿舍的學生來説,實現起來困難重重。宿舍內部不允許外賣和快遞進入,只能放到前台。我記得自己初到倫敦自我隔離時,為了遵守隔離規定,詢問前台能不能把外賣送到我的房間門口,前台的回覆是,在工作人員有時間的情況下,可以幫我放在房間門口。事實證明,每次都是我自行去前台取回。
NHS網站提供了一個電話,感染者可以打電話尋求志願者的幫助,但我沒有看到身邊的人使用過這一服務。對於感染者來説,食物由誰來買、誰來送、如何加熱,垃圾如何處理,這些具體卻關係重大的事情,還懸而未決。
有一天,宿舍裏最後一個感染(希望如此)的小M來敲我的房門,我開門後她馬上退到兩米開外。原來她要去廚房,忘帶自己房間的門卡,回不去了。按照隔離規定,她不能離開這一層樓。我跑到前台幫她辦了卡,以無接觸方式遞給了她。她的門口放了一個超市塑料袋,我沒有詢問這些東西是如何買到的,這個過程一定不容易。當缺乏完善的政策設計和社會支持,感染者需要自行協調很多事情,個人承擔的成本、付出的代價是很高的。
這已是小M自測陽性的第三天,她看起來很憔悴,只是簡單告訴我,症狀在緩解,但還是很累。萬幸的是,我迄今感染的3個舍友都屬於輕症,她們沒有住院治療,也許是因為年輕,加上生性樂觀,沒有因為感染而萎靡不振。我已經能聽到小C踩着高跟鞋走出房門,在通向廚房的走廊裏中氣十足地打電話了。
希望3個姑娘都快點好起來。
這些天裏,每天我都跟小B交換一下信息,看看我們這層有沒有新增。我們開玩笑説,這一層一週的新增病例,比國內一個省都多。
12月17日下午(北京時間的晚上),我和好多中國留學生在“雲上”欣賞了英國流行樂組合“西城男孩”面向中國歌迷舉行的線上直播演唱會。當他們用中文唱起《平凡之路》,我對北京的思念瞬間控制不住了。他們所處的位置,就在距離我6英里的地方。
有同學在微信羣裏説,宿舍的網速太卡了,到了2022年,“拼了命”也要去看現場演唱會。
大家都説,換個好點的Wi-Fi路由器吧,拼命還是算了!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