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馬拉多納:一代球王悲與歡

由 太史憶秋 發佈於 體育

“感謝足球,給了我最大的快樂和自由,就像用雙手觸到了天空。”幾年前,在一場電視對話節目中,馬拉多納回顧一生,談到了自己的死亡,他説,“我願意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一行字:感謝足球!”

需要立墓碑的時刻來得太快。11 月25日,布宜諾斯艾利斯北郊的帝格雷鎮,快到中午時,馬拉多納還沒有起牀。他的助理去叫醒他,發現他已失去意識。很快,有將近10輛醫療用車趕往他家中參與搶救,但醫生們迴天無術。馬拉多納於當日11:30死於“心力衰竭引起的急性肺水腫”。10月30日,他剛剛過了60歲生日。

一代傳奇球王就此謝幕。阿根廷總統費爾南德斯宣佈全國哀悼三天。馬拉多納的遺體被送到總統府玫瑰宮大廳中,接受民眾悼念。前來最後告別的人羣從總統府一直排到數十個街區之外。全國許多城市的民眾都聚集舉行哀悼儀式。上一次阿根廷人以這種禮遇送走一位心中英雄,要追溯到1952年庇隆夫人埃維塔的葬禮。

阿根廷足球協會表達了“對傳奇之死最沉痛的哀悼”。國際足聯主席因凡蒂諾形容馬拉多納“是一個傳奇,一位英雄,一個真正的男人”。歐足聯宣佈在歐洲冠軍聯賽與歐洲聯賽開賽前默哀一分鐘向馬拉多納致意。

足球是阿根廷的歡樂,探戈是阿根廷的憂傷。但是馬拉多納的離世,讓阿根廷人因為足球而憂傷。從總統府到方尖碑,從五月廣場到七九大道,到處都是前來哀悼的人羣。

他是傳奇,也是一個矛盾的集合休。吸毒、拿氣槍打人、暴飲暴食、到處留情……很少有一個人,能夠像馬拉多納這樣,在觸犯了這麼多戒律之後,還能贏得這麼多人的熱愛。

當地時間11月25日,一代球王馬拉多納在阿根廷去世。11月26日清晨,三天的全國性哀悼正式開始。圖為球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送別馬拉多納。

從貧民窟的足球天才到超級巨星

1960年10月30日,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部的一個棚户區。他是家中的第五個孩子,排在前面的四個都是姐姐。他的父親以幫人運送牲畜為業,後來又進入一家化工廠當工人。馬拉多納生長的貧民區裏,幾乎每一個男孩子都愛足球。在阿根廷,足球對於富人是一項體育運動,對於底層家庭的男孩,足球既是心中熱愛,也可能是擺脱貧困的階梯。

小馬拉多納8歲的時候,被介紹到一家叫作“小洋葱”的少年隊試踢,教練科內霍很敏鋭地發現了他的天賦。時過多年以後,科內霍都能清晰回憶起當時小馬拉多納第一次來試球時的情景:“他又瘦又小,一雙鞋子都快磨穿了,淺藍色的上衣也已經褪色。”

科內霍説,當時的小馬拉多納,看身材比一般8歲孩子要矮小,但看他踢球的水平,又遠遠超過這個年齡段。“我見過很多八九歲的小球員,馬拉多納的球技太好,我懷疑他是藉着自己矮小而低報了年齡。如果他真的只有8歲,那我就是找到了一顆大鑽石。”

後來,馬拉多納的母親給教練看了孩子的出生證明,科內霍才相信這真是一顆“8歲的鑽石”。馬拉多納得以進入“小洋葱”少年隊,並迅速展示出驚人的足球天賦。從1969年3月開始,這支少年球隊就一直贏球,創下了連續136場不敗的紀錄。

14歲時,馬拉多納就升入阿根廷青年人俱樂部,成為公認的未來之星。很快,他就有信心和足夠的收入告訴父親:“你不用再去化工廠上班了,就在家烤肉吧。”烤肉是阿根廷的標誌性美食,能夠自由地吃烤肉,是阿根廷人脱離貧困、享受生活的證明。到了中年以後,馬拉多納對烤肉的熱愛絲毫不減,這也造成了他身體上不可承受之重。

18歲時,馬拉多納帶領阿根廷隊奪得世青杯冠軍,他本人也獲得了世青賽最佳球員獎。

1982年,22歲的馬拉多納以約合900萬美元的身價從博卡青年隊轉會到西班牙巴塞羅那隊,創下當時球星轉會的世界紀錄。效力巴塞羅那隊期間,馬拉多納帶領球隊奪得西班牙國王杯。

1984年,馬拉多納又轉會到那不勒斯隊。當時的那不勒斯正處在經濟低迷中,失業率高企、城市治安混亂,那不勒斯隊也敗績連連。針對馬拉多納的到來,當時有評論説:“意大利最窮的城市買了世界上最昂貴的球員”。

馬拉多納沒有辜負俱樂部給出的高價,他幾乎以一人之力扭轉了那不勒斯隊的局面,帶領球隊兩次奪得意甲聯賽冠軍,又先後贏得意大利杯(1987年)、歐洲聯盟杯(1989年)和意大利超級盃(1990年)的冠軍。

馬拉多納的個人氣質與那不勒斯的民風很融洽,他在那裏踢球和生活都如魚得水,那不勒斯人也把他當作自己的一員。當地人喜歡説:“雖然我們缺少住房、學校、公共汽車和衞生設施,但是我們有馬拉多納。”那不勒斯的許多酒吧裏現在還掛着馬拉多納的10號球衣。

“上帝之手”與“世紀最佳進球”

20世紀80年代被稱作“拉美失去的十年”,阿根廷長期困頓於外債危機,經濟蕭條,民生凋敝。就在那一段時期,馬拉多納帶領阿根廷國家隊在1986年奪得世界盃冠軍,1990年奪得亞軍,這些勝利,給困境中的阿根廷人帶來難得的一絲歡樂。

馬拉多納足球生涯最閃亮的時刻,是1986年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中,阿根廷對英國隊。

4年前的1982年,英阿兩國發生馬島戰爭(馬爾維納斯羣島,英稱福克蘭羣島),阿根廷戰敗。兩支球隊在世界盃賽場上的相遇,除了足球之外,還藴含着一份馬島戰爭之後的敵對情緒。

這場比賽的上半場雙方都沒有進球,但下半場開始後不久,就出現了兩個著名進球:“上帝之手”和“世紀最佳進球”。

下半場比賽第6分鐘,馬拉多納在英國隊球門前得到一個攻門的機會,而英國隊門將希爾頓已經衝出來攔截。馬拉多納身高只有1.65米,比希爾頓矮了整整20釐米,但他還是選擇了頭球攻門。他在頭頂的同時揮了左手,實際上是用手把球打進球門。當時比賽主裁判只看到了馬拉多納的頭球動作,而沒有看清手球犯規,判定進球有效。在賽後的新聞發佈會上,馬拉多納用“機智”的説法承認了手球:“(這個進球)一半歸功於馬拉多納的頭,一半歸功於上帝之手。”從此以後,這個球一直被稱作“上帝之手”。

在打進這個爭議球之後僅僅4分鐘,馬拉多納踢出了令他真正名垂足球史冊的“世紀最佳進球”。他從中場得球,接連避開英國隊4名球員先後5次攔截,帶球長途奔襲,最後又用假動作晃過守門員,破門得分。

時過16年之後,在2002年國際足聯官網組織的評選活動上,馬拉多納的這個進球被評為“世紀最佳進球”。

2000年底,國際足聯評選世紀最佳球員,馬拉多納在網絡投票中大幅領先,貝利則在由足球記者、官員和教練組成的委員會投票中領先,兩人共同獲得了“世紀最佳球員”稱號。

惟毒品與女色難戒

馬拉多納能夠精準地控制腳下的足球,卻很難控制自己的生活。他在球場上光彩奪目,生活上則麻煩不斷。

毒品問題成為他職業生涯和人生道路上揮之不去的陰影。1991年,馬拉多納在興奮劑檢測中被查出陽性,隨後承認自己已經長期吸毒。他因此被禁賽15個月,並且不得不離開那不勒斯隊。1994年6月世界盃比賽期間,代表阿根廷國家隊出戰的馬拉多納再次被檢測出興奮劑陽性,國際足聯因此禁止他參加所有比賽。

吸毒不僅影響了馬拉多納的職業生涯,也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從40歲開始,他就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其中至少3次因為吸毒導致昏迷或心臟驟停。2000年,40歲的馬拉多納在烏拉圭海邊渡假期間,突發休克而被送進醫院急救,事後確認是吸毒過量。2004年,馬拉多納再一次因吸毒引發心臟病和肺水腫,被送進重症監護室搶救42個小時,其間他的心臟一度停止跳動。

這次搶救出院後,馬拉多納接受古巴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邀請,前往哈瓦納接受戒毒和心理治療。2005年,馬拉多納因持續暴飲暴食,體重超過了120公斤,而他的身高只有1.65米。為了控制體重,馬拉多納接受了部分胃切除手術。古巴的療養效果很好,他將體重控制到75公斤,而且暫時戒除了毒品。

馬拉多納的傳奇,還在於他“浪漫”的私生活。他與前妻克勞迪亞在婚姻存續期間育有兩個女兒,這是馬拉多納本人正式承認的孩子。後來,通過DNA鑑定或者法官判決,馬拉多納又增加了3個“合法子女”。這5個有權正式使用馬拉多納姓氏的孩子中,大兒子迭戈已經35歲,是馬拉多納在那不勒斯踢球時的愛情結晶,最小的兒子還只有7歲。

馬拉多納不願主動承認與這些孩子的父子關係,所以往往是他的情人或者子女把官司打到法院,通過法律途徑迫使馬拉多納承認。去世之前,他與自己的5個合法子女關係都很融洽,而且已經有了4個孫子和外孫。馬拉多納的律師表示,除他們之外,直到馬拉多納去世前,仍有2個“可能的子女”正在等待法院判決。而且在古巴,還有另外4個人可能是馬拉多納的孩子。

馬拉多納的一生習慣於被人所愛。今年10月30日,他過60歲生日時,在阿根廷的子孫們都看望了他。還有一大批體育界和生活圈中的朋友通過社交媒體向他祝賀生日。這些生日祝賀視頻被編輯成很長的一個片子,放在了馬拉多納的社交媒體賬號上。

拉美左翼運動的活躍人物

在國際上,馬拉多納以足球天才而出名。在拉美,除了足球,馬拉多納還擁有“為窮人發聲”的光環,因此受到拉美平民階層的廣泛愛戴。2019年底,59歲的馬拉多納最後一次走進阿根廷玫瑰宮,與總統費爾南德斯會見,他的主要話題是向總統提交一項扶貧計劃,呼籲把足球運功推廣到全國最貧困的社區。

馬拉多納出身貧寒。他回憶説,“我小時候家裏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更沒有電話。”對於一個貧民家庭的男孩,足球既是門檻很低的運動,也是改變命運的希望。馬拉多納還有兩個親弟弟,分別叫烏戈和勞爾,這兩人後來也都成為國際職業球員,在意大利、西班牙、日本等國的職業俱樂部踢球。兩個弟弟一直被兄長的光環所掩蓋。對於養大了8個孩子的老馬拉多納來説,即使沒有老大迭戈,後面的兩個小兒子,也足以改變整個家庭的經濟命運。

足球讓馬拉多納成了富人,但他沒有忘掉自己“窮人的心”。成名之後,馬拉多納仍然很樂意與窮人在一起,吃着阿根廷最大眾的烤肉,穿着普通的運動衫。甚至他發胖的體型,也讓他走進窮人中間而毫無違和感。

足球世界之外,馬拉多納是一個非常活躍的拉美左翼活動家。他公開反對美國,毫不掩飾對精英階層的藐視。他用紋身來展示自己的政治立場,在右臂上紋着切·格瓦拉的頭像。格瓦拉出身於阿根廷一箇中上層家庭,一生為窮人利益和建立理想社會而奮鬥,並且犧牲在奮鬥的道路上。

馬拉多納的小腿上紋着古巴領袖菲德爾·卡斯特羅的頭像,他稱卡斯特羅是“我的第二個父親”。2016年卡斯特羅逝世的時候,馬拉多納回憶與卡斯特羅的交往:“我在古巴生活了4年,有時候卡斯特羅會在凌晨2點鐘給我打電話,跟我聊政治,聊足球……”兩人去世的日期同是11月25日,只是前後相隔了4年。

馬拉多納與已故委內瑞拉領導人查韋斯交情深厚。2005年美洲峯會在阿根廷舉行,他們兩人聯合一批左翼黨派,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美反布什的抗議遊行。

如今,這些推動了拉美風雲的人物都先後離去。

馬拉多納的一生,既是足球史上的傳奇,也是充滿矛盾的一生。他在足球中感到了快樂,也在人生中經歷了悲歡。他去世那天,阿根廷總統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我們阿根廷人都熱愛他,也感激他。”

(《人民週刊》2020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