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1年8月7日,敍利亞北部城市Fuaa,流離失所的敍利亞孩子們在當地參加一個2020小型“奧運會”,他們用廢棄牀墊製成跳高墊子。當地這些孩子依靠國際社會人道主義援助生活。視覺中國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焦晶嫺
該是慶功的時候了。
在8月8日閉幕的東京奧運會上,擁有29名運動員的難民代表團沒有一枚獎牌進賬。閉幕式上,世界各地的運動員衝着國際奧委會直播鏡頭展示着金銀銅牌。不過,難民代表團仍有值得驕傲之處,比如説,跆拳道選手基米婭和馬拉松選手加布裏耶索斯都挺進了半決賽,還有5位選手創造了個人最好成績。
難民代表團是2016年首次出現在奧運會的,東京的參賽難民選手從10人增加到29人。其中24人在比賽中都是“一輪遊”出局,大多數人沒有得到直播特寫鏡頭。得到最多關注的是詹姆斯·錢傑克,因為他在男子800米預賽時不幸摔倒,被甩在最後。到達終點時,他的眼淚落到了跑道上,“這是我人生中最失望的時刻”。
“但下次我會做得更好。”這是錢傑克第二次參加奧運會,他希望還有第三次。他小時候就能跑,鑽進一個個灌木叢,只是為了躲避被抓去做童子軍。在南蘇丹,錢傑克的父親死在軍隊裏,他們想讓他代替父親參戰。他逃到了肯尼亞,在難民營被髮掘成為中長跑運動員。
東京奧運會入場時,難民代表團打的是五環旗。旗杆上是兩雙膚色不同的手。加布裏耶索斯的手曾陷入滾燙的沙礫,他在沒有水和食物的情況下徒步穿越非洲沙漠。馬爾迪尼的雙手曾被海水泡腫,她在愛琴海里遊了3個半小時,扶着滿載20人的小船到達希臘。
開幕式和閉幕式上,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都提到了難民代表團。“你們用才能和精神證明了難民對社會的意義。我們張開雙臂歡迎你們,為你們提供一個和平的家園。歡迎來到奧林匹克社區。”
當地時間2021年8月7日,敍利亞北部城市Fuaa,流離失所的敍利亞孩子們在當地參加一個2020小型“奧運會”,他們用廢棄牀墊製成跳高墊子。當地這些孩子依靠國際社會人道主義援助生活。視覺中國供圖
29名難民運動員來自敍利亞、南蘇丹、阿富汗等11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國家,每個人的經歷都關乎死亡和離別。
游泳運動員馬爾迪尼參加過里約奧運會。她仍記得,當攝像機從他們身邊掠過,馬拉卡納體育場爆發出的歡呼聲。她覺得,自己代表着“為了沒有炸彈的生活而冒險穿過大海的敍利亞人”。
東京奧運會,泳池對面的看台上有來自不同國家的支持者。馬爾迪尼孤獨地站在出發台上,像5年前一樣,提醒自己專注於泳池。她再次無緣半決賽,但比2016年的自己快了3秒。
5年前,馬爾迪尼的100米蝶泳最好成績,離里約奧運會的資格標準還差9秒。德國奧林匹克團結組織聯繫到了馬爾迪尼所在的俱樂部,她獲得了參賽資格。難民運動員不需要達到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規定的資格標準,由國際奧委會根據平時訓練成績、個人經歷、是否擁有聯合國確認的難民身份等綜合決定參賽名單。
但馬爾迪尼當初本能地想拒絕以難民身份參賽,“那意味着炸彈、大海、邊境、鐵絲網和羞辱”。她在從敍利亞逃往德國的途中,曾被塞進過濕熱發黴的馬車,在穿越匈牙利邊界時“像罪犯一樣”蹲在玉米地裏。
恐怖的回憶包括那段讓她出名的故事:穿越愛琴海時,船隻出現故障,她跳進水中扶住小船,直到到達希臘的萊斯博斯島。她不喜歡媒體稱自己為“英雄”。“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想未來還能游泳。”上岸後,死裏逃生的喜悦只持續了幾秒。在她們渾身發抖時,商店裏的人像趕走流浪貓一樣把她們趕走,拒絕賣給她們食品和水。
她害怕難民身份帶來爭議,想憑實力贏得比賽資格,但教練問她,“你的夢想不就是參加奧運會嗎?無論是代表敍利亞、德國還是難民,你都在游泳,不是嗎?”
奧運會是她早已被戰火模糊的夢想。2011年,“阿拉伯之春”席捲中東和北非。在敍利亞,人們不得不在白天關上百葉窗,打開電視,看着屏幕下方滾動更新的死亡人數。馬爾迪尼一家人不斷在慌亂中搬家。他們的房子被摧毀了,“所有的記憶都被埋在瓦礫中”。她沒來得及搶救出心愛的照片和玩偶。
那時,馬爾迪尼帶着對未來的不安跳進泳池,幻想着未來能夠代表敍利亞參加國際比賽,直到炸彈呼嘯着落入泳池,或者打在她訓練回家的路上。她和姐姐千辛萬苦來到德國,難民庇護所的一名翻譯幫她聯繫到了游泳俱樂部。
成為難民代表團候選人之一後,她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來信,其中一個年輕人就在敍利亞。他的母親在戰爭中喪生。“食物太貴了,我幾乎不吃。”他寫道,“我的生活很艱難,但你激勵我繼續前進。”
馬爾迪尼把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她決定去參賽。
當地時間2021年8月7日,敍利亞北部城市Fuaa,流離失所的敍利亞孩子們在當地參加一個2020小型“奧運會”,他們用廢棄牀墊製成跳高墊子。當地這些孩子依靠國際社會人道主義援助生活。視覺中國供圖
對很多人來説,參賽就是勝利。加布裏耶索斯即便擁有聯合國難民署認證的難民身份,也曾兩次因為簽證問題無法參加國際比賽。由於跨境旅行受限,他無法參加其他世界級運動員經常參加的比賽。
“參加奧運會就像‘復活’。”難民團的一位舉重運動員説,他已經7年沒參加過國際比賽了。
馬爾迪尼的同胞、里約奧運會游泳選手阿尼斯曾在土耳其待了4年,由於沒有土耳其國籍,他被禁止在該國參加游泳比賽。“這就像一個人在學習,學習,學習,卻不能參加考試。”阿尼斯説。
東京奧運會難民代表團的柔道男女混合隊由6名成員組成,他們分別來自敍利亞、剛果、阿富汗和伊朗。一起訓練的2個月裏,不同的語言文化給他們的交流造成不少障礙,但他們很快建立起信任。其中一位運動員説:“團隊訓練開始時,我有點擔心。但我發現我們都有相似的故事。”
雖然第一輪對陣德國隊時就敗下陣來,但下場時,6人大笑着擁抱着,“我們會變得更強,然後再次回來。”
聯合國難民署一位發言人説:“運動是與人互動、與人見面、學習和獲得新技能的過程,不僅有助於這些難民適應新環境,而且有助於他們走向未來。”
奔跑對女子800米選手洛孔尼來説,意味着自由。在南蘇丹,女性不允許運動,當地流傳着運動會讓女性無法生育的傳言。就連她的父親也阻止她。“但我必須跑!”她在接受採訪時舉起右手,敲打着左手手心,“任何人都有權通過體育改變自己的生活。”
從南蘇丹跑到肯尼亞的她,最初對“奧運會”都很陌生。當她被選拔為里約奧運會候選人時,她以為“巴西就在肯尼亞”。
“我這輩子從沒跑過步”,田徑選手穆罕默德在蘇丹的家裏只會踢球,球是用襪子和破T恤揉在一起做的。他8歲時,民兵橫掃他們的村莊,殺害了包括他父親在內的97個村民。2013年,他花了72小時徒步穿越6萬平方公里的西奈沙漠,逃往以色列。
剛到以色列,因為教育水平低,穆罕默德只能在工地上砌牆,和另外7個人住在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公寓裏。一次和難民朋友踢球,朋友發現他耐力很好,建議他加入當地的跑步俱樂部。“剛開始只是為了表現自己”,後來他愛上跑步時能“做自己”的快樂。但他無法達到專業運動員一樣的訓練強度,同時要打好幾份工。2017年,他獲得了國際奧委會難民運動員獎學金,辭去工作,進行全日制訓練。
2016年,國際奧委會設立了奧林匹克難民運動員獎學金,促使各國奧組委發掘生活在該國、有運動潛力和天賦的難民運動員。根據2020年的報告,已有13個國家的56名難民運動員獲得該項目支持,參加東京奧運會的29人正是從中選出。國際奧委會已提供300萬美元,每月支付每位運動員1500美元。
奧運會結束後,這筆資助仍會繼續。難民運動員將回到庇護國繼續運動生涯。錢傑克、洛孔尼等4位田徑選手將回到肯尼亞的洛魯佩訓練營,為爭取下一屆奧運會的參賽名額而努力,“這裏沒人把你當成靶子”。這個訓練營是前馬拉松世界紀錄保持者、東京奧運會難民代表團團長洛魯佩創立的。
“在奧運會之前,沒有人願意接近我們。”洛魯佩説,“他們過去常常説我們的壞話,不知道我們是認真的運動員。人們害怕會發生點什麼。”
過去5年,馬爾迪尼作為國際泳聯獨立運動員隊的一員不斷參加國際比賽,還成為暢銷書作家、聯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她在訓練之餘去難民營與難民交談,在國際場合演講,提醒大家難民危機的存在。
“沒人選擇成為難民,難民只是給我和我的處境起的一個名字,它不代表我的個性和我正在取得的成就。”她説。
她也像所有愛美的姑娘一樣,在社交軟件上曬出和閨蜜的自拍。有網民説她“不像個難民”,她反駁説,“我是難民,不代表我要一直哭泣”。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晚的噩夢時常將她帶回年少時的恐怖經歷。去匈牙利參加比賽時,她會遠離火車站,她曾在逃亡途中在那裏碰上了警察,差點被抓進監獄。
不過,奧運會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複雜的政治因素仍是懸在他們頭上的利劍。在以色列暫居的穆罕默德,參加其他比賽時代表以色列,但由於兩國關係緊張,他總擔心蘇丹的家人會受到影響。蘇丹與以色列達成新的關係正常化協議後,他又時刻生活在被驅逐回蘇丹的恐懼中。
聯合國難民署工作人員斯蒂芬·帕蒂森説,奧運會後,難民運動員們急需獲得更多機會,無論是比賽還是賺錢。
從里約到東京,難民代表團的人數增加了,他們所代表的難民數量也從6000多萬增加到8000萬。據聯合國難民署最新報告,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高峯期,160多個國家關閉了邊境。2018年至2020年,有近100萬名兒童出生即成為難民。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在未來數年內仍是難民。
國際奧委會決定,2024年巴黎奧運會仍將繼續組建難民代表團,“向世界傳遞希望的信號”。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