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樹,主幹粗壯,枝葉舒朗。全班孩子幾乎都在樹上。最粗的樹枝承納了6個人,有的坐,有的蹲。稍高處,兩個女孩踩在一根枝丫上,時不時把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平日愛好搏擊的男孩跨坐在更高處,依然是一副硬漢模樣。樹底下還零零散散站着幾個孩子。
巴赫曼先生也坐在樹上。他手扶一根樹枝侃侃而談,看上去就像在上一節最平常的户外課。“昨天是最後一次評級商討會。”他説,“經過老師們討論,你們中的8個要去文理中學。”他點了8個孩子的名字:“大家覺得怎麼樣?”很快,一番簡單交流結束。巴赫曼先生彈起吉他,和孩子們唱起童謠。鏡頭拉開,金色的陽光灑在枝葉上,微風輕拂白雲,緩緩飄過湛藍的天空。
如果你和我一樣,跟隨紀錄片《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學生》的鏡頭,在長達3個半小時的時間裏,觀摩了巴赫曼先生的課堂,聆聽了他與學生們的日常交流,也陪着他一次次地和學生及學生家長討論孩子的學習表現、交流升學前景,你就會明白這樹上的一幕意味着什麼。在德國,巴赫曼先生所説的文理中學學制8年,是考大學、接受高等教育的必經之路。其他還有實科學校、綜合性中學、普通中學等,學制分別為5-6年,更側重職業教育。雖然那些沒有被點到名的孩子,在中學階段依然有機會再考進文理中學,獲得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資格,但這一次“小升初”時的評級商討依然帶有初次教育分流性質,如巴赫曼先生的同事所説,它“決定了人生”。
帶着全班同學在一棵樹上交流“小升初”升學結果,這很“巴赫曼先生”。
65歲的巴赫曼先生任教於德國城市施塔特阿倫多夫。這座小城人口不過兩萬,其中七成有着移民背景,四分之一的人沒有德國國籍。巴赫曼先生的這班學生就來自12個國家,有的出生即在德國,是移民二代,有的則剛隨父母從保加利亞、土耳其等國輾轉而來,連德語也説不上幾句。他們的家庭背景、宗教信仰、性格特點和學習進度都大不相同。更別説全是12-14歲的年紀,正值青春期,自我而又敏感。對任何老師而言,帶這樣一個班級都是極大的挑戰。但巴赫曼先生似乎有一種魔法,學生們對他都親暱而又尊敬。
在巴赫曼先生的閲讀課上,學生可以靠在教室邊的沙發上、坐在桌子上,甚至鑽到座位底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安靜讀書。抓到白天上課打瞌睡的,如果問明事出有因,他也會特別許可她找個地方躺下好好睡一會兒。學生們起鬨問他性經驗,他就坦承“第一次”發生在17歲,然後似真似假地告訴他們,科學研究顯示,人的智商越高,初次發生性行為的時間就越晚,一班學生們噓聲四起卻又半信半疑。有學生説想做理髮師,他認真發問:“瞭解理髮師的收入模式嗎?”“如果客人體味很重怎麼辦?”還一本正經提議:“你可以拿我練手。”然後一把扯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和學生一起開懷大笑。
即便在德國、在身邊同事的眼中,巴赫曼先生也“像個外星人”。他帶着孩子們彈琴、唱歌、組樂隊,幫他們協調關係、解決矛盾。他認為教授知識、指導學業只佔教師工作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才是真正重要而有意義的部分。
他會肯定拼寫不太好的學生“很享受閲讀”,發言不多的學生“每一次給的觀點都很有趣”,也會特別感謝沉默寡言的學生“總是笑容燦爛,讓我心情愉悦”。他温柔開解與同伴發生矛盾、滿懷委屈的女孩:“有時你惹別人生氣,不是因為你説了什麼,而是因為你説的話觸動了對方,讓她想起了一些事。”他“逼”着心浮氣躁、毛手毛腳的男孩去嘗試小心翼翼地把石子一個個壘起來,還説:“成功之後可以發個朋友圈,寫上巴赫曼先生很開心。”當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坦白,有時會因不想學習的想法而厭惡自己,他震驚而心痛:“不想學的時候就不學,讓學習死一邊去,考不好又怎麼了?”
他和學生們探討歷史、社會、宗教、文化、性別等話題,引導他們敞開自我、相互交流、相互理解,不帶預設立場地接納和包容他們的觀點。但他也並非全無禁忌。在他的課堂上,不認真傾聽別人發言會被點名批評,未經允許插話、打斷別人會被罰離開教室。面對問題發生爭執時,別想以“不為什麼”“我不想説了”之類的話搪塞,巴赫曼先生有的是時間和耐心等一個真實的答案。“努力嘗試去解釋自己,發自肺腑地給一個回答,真誠地。”他説,“這是我們課程的一部分。”
“成績只是一瞬間的影像,記錄了像數學、英語這樣微不足道的東西。它不是真正的你們,也無法代表你們。你們是很棒的年輕人,有着寶貴的真誠,以後也要繼續堅守真誠。”巴赫曼先生曾如此對學生們説。這似乎才是他真正要教授他們的:真誠地面對他人,打破身份立場的束縛,發自真心地去了解對方,不帶預設立場地給予尊重和接納;同時,也要真誠地面對自我,不迴避不掩飾,勇敢審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誠懇表達、時刻反思。真誠,正是巴赫曼先生帶動這樣一班身世背景各異的學生打破偏見,更好地認識自我、理解彼此、共同成長的魔法,也是他贏得學生們愛與尊敬的魔力所在。
影片結尾,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學生圍坐一圈道別。學生們和他握手、擁抱,然後一一走出教室。“我們在這間教室裏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做了有意義的事。”他們説。當最後一個學生也唱着自編的歌曲離開,即將結束自己教學生涯的巴赫曼先生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背對鏡頭,輕輕伸手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那個學生唱的是:“從前有一個巴赫曼先生……”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