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看看我旁邊那個在玩手機的年輕媽媽,心想,“大師你的資料庫該更新了。”雖然心有牴觸,但怎奈大師的聲音太有魔性,而且完全是“不管你感動不感動,反正我是先感動了”的姿態,自己在電視裏哭得稀里嘩啦,家長們都抵禦不住情緒的感染,有人哭了,我也可恥地跟着掉了幾滴眼淚。
後來的活動是家長和孩子一起在操場上進行感恩教育,另外一個活大師拿着麥克風號召孩子們跪拜自己的母親,感謝母親的養育之恩,懺悔自己平時對母親的違逆,大多數孩子又哭了,好在我和兒子互相鼓勵,挺過去了,沒有淪落到淚灑當場,避免了在對方心裏留下黑歷史。
回家的路上我倆交流感受,我問兒子:“看視頻的時候你哭了嗎?”兒子先是不承認,後來經過我的循循誘導,終於招供了:“哭了呀,別人都哭了,我不哭顯得太不是人了。”可是哭完之後,他説自己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一樣的難受,讓他羞於承認這件事。
我理解這種感受,我也是一樣。哭完之後,沒有被感動的歡欣,卻有一種被利用的羞恥。因為這不是真實的情感,而完全是被誘導、煽情、甚至刻意咯吱出來的。
為何我們一説感恩母愛,就要這麼悲情,好像當媽是一件特別艱難特別不幸的事情,需要做兒女的加倍補償,時刻愧疚,處處懂事,否則,這個媽就好失敗好悽慘啊。
當媽自然不容易,但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在付出給孩子的同時,也得回了那麼多麼。就像王朔提到女兒,“你給我的快樂早就超出我養你花的這點錢了。”他説自己對女兒的態度始終是寬容:“我幹嘛要對她嚴厲呢?我希望她幹嘛呀?我什麼都不希望她。我希望她快快樂樂地過完她的一生……因為這是我欠她的,她小時候給了我很大的快樂。”
前幾天看新聞,某地又在組織給母親洗腳活動,各種年齡段的母親一字排開,一人面前一個洗腳盆,他們的兒女們一臉尷尬的在光天化日下給自己的母親洗腳。整個活動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做作。
這可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活動了,有那麼多種愛母親的方式,可惜我們貧乏得只知道洗腳。好像除了給媽媽洗腳,就想不起別的感恩方式了,如果媽媽們年老了,自己不能自己洗澡洗腳,那自然別無旁貸,但像那些成天跳廣場舞,年富力強的媽媽呢,要怎麼去愛她們呢。
絕大部分母親可以自己洗腳,你得用別的方式來愛母親。
談到如何愛母親,好像也是一個比較模糊的問題。小時候,總是被告誡,愛媽媽的方式就是不要氣她,要懂事,讓她高興,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道。我們總是會令媽媽失望,所謂成長,就是打破和質疑,打破原有的舊秩序,質疑父母的老傳統,一個一點都沒有反抗精神,始終接受父母的管理,不讓父母覺得有壓力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有真正的成長。
如果把愛母親作為讓孩子服從的理由,作為道德的枷鎖套在孩子的脖子上,那隻能教育出不斷看着媽媽的眼色的孩子,培養出只懂服從而沒有個性的順民。
衝突永遠不可避免,即使在最為親密的情感關係中依然是如此。
還有很多人愛母親的方式就是肯花錢,買好吃的好喝的,像供菩薩那樣的供着,物質上的滿足,依然有一種精神上的疏遠和荒蕪。
到底應該如何愛母親,有一個我們久已被我們忽視的關鍵:像愛一個女人那樣愛着她。
做女兒的,就和自己的媽媽做閨蜜。閨蜜是幹什麼的啊,就是互相分享,彼此忽悠,惡毒吹捧的。“媽你看我這個頭型怎麼樣?改天我領你去燙一個。”買了新皮包,添置了新衣,都要到媽媽這樣分享一下,“喜歡嗎,喜歡我也領你去買一個。”
我媽現在已經被我調教得一見我就自動進入狀態,“把你這件衣服脱下來給我試試。”我不脱,“媽你穿不了。”我媽上來就扒,“你怎麼知道我穿不了,我試試,又不是真要你的。”我哭笑不得,“你真的穿不了,我這是有腰身的。”我媽還不樂意了,“你説我沒腰唄。”不敢不敢,你這腰,在老太太堆裏算細的,可我這不還風華正茂呢嗎?
我媽以前不這樣,前半輩子都穿藍白灰,一點都不愛打扮,擦臉就是蛤蜊油、美加淨。看見我愛花錢就痛心疾首,“有錢的日子也得當沒錢過呀,三窮三富過到老。”現在這愛美的勁純粹是被我教壞的。
以前我姐也總説,“你別給媽買那麼多衣服,她不愛穿。”她喜歡給我媽買吃的,覺得唯有吃才是全宇宙最高性價比的事情。我不信邪,誰説的,就沒有女的不愛穿,以前不穿,是沒條件,也沒心情,全都想着別人了。開始她也怪我浪費,“買這麼多衣服,穿到死都穿不壞呀!”我就訓她,“誰家衣服現在還穿到壞啊,你忒老土了。”
穿着穿着就適應了,尤其是老太太們每天都要在廣場舞上暗中較勁,我媽獲得幾次好評之後頗有點飄飄然,“人家都説我身材好,穿什麼都好看。”還經常看不起別人,“看她們肚子那麼大,也不減減肥。”她引領了那個圈子裏的時尚之風,“人家問我這運動服是在哪買的,你把網上的地址給我。”
我們會在一起説貼心話,她和我抱怨我爸各種罪行,我就安慰她,“男人都這樣,你女婿也經常氣我。”閨蜜之間不就是如此嗎,她説自己的苦惱,你不需要講道理,只要表現得比她更慘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至於現實,依然需要她自己去面對。
我們也經常會互相生氣。即使生氣了,母女倆鬧翻,被攆出家門,過幾天她裝着沒事給我打電話,我也腆着臉的回家。母女沒有隔夜仇,我並不抱歉自己惹她生氣,她缺點也那麼多,我要是事事都如她的意,我可怎麼活,但我們是嫡親的閨蜜呀,生氣也不走心。
我媽現在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幸虧我有倆好閨女,否則哪能見到這麼多好吃的好玩的。”其實要是把“好閨女”換成“好閨蜜”,似乎更貼切一點。
做兒子的,就拿自己的媽媽當小孩。“媽你今天起色真好,我們班同學裏就你最漂亮。”哄她,拿出自己泡妞的功夫,媽媽是會真的相信的。我有個男同學,他就直接管他媽叫美女,以前覺得好不莊重啊,怎麼沒大沒小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媽媽特別親切開朗,他們之間沒有代溝,家裏的氣氛特別好,所以我那個同學也有一個好性格。
媽媽最大的心願,就是盼着兒子長大,變成一個男子漢,“媽你晚上自己在家小心點,誰叫你都別開門。”“媽媽你真笨啊,連瓶子都打不開,給我。”像這樣的關心和小小的看不起,媽媽心裏其實都是美滋滋的。
把媽媽當小孩可不是成為成媽寶男,恰恰相反,是當媽媽煩軸、幼稚的時候,當兒子的要能管得住,拉得回來。我婆婆最聽我老公的話,公公控制不了她的事情,只有我老公能説得通。看他倆打電話或者聊天才有意思呢,婆婆絮絮叨叨的説了半天,老公一般只説幾句:“嗯,好,知道了,撂了吧。”他像家長,她像孩子。
別以為是老公不孝順,他可以説比絕大多數男人都孝順,他是有種“我雖然對你好,但不會慣着你壞毛病”的酷勁。其實人老了,真的是越來越像小孩,你無限屈就,他們就會變本加厲的任性,必須得有一個出來扮演罪惡剋星,他們才能丟掉小孩魔鬼的那一面,更多展現天使的可愛。
愛母親,像愛一個女人那樣愛着母親,才能看到母親最真實的需求。
媽媽們在幾十年的歲月中失去的,常常就是做一個純粹的女人的感覺。丈夫拿她當賢妻,兒女拿她當良母,她們在忙於扮演這些角色中忘掉了真正的自己。很多人最後連朋友都沒有了,將她們恢復到一個女人、一個女孩生命中的出廠設置,那血緣親情的愛,一定會更加妥帖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