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最美的路,被遺忘的女人和最深的寂寞,他都能告訴你
過去的10年裏,他造訪了故宮上百次,自己也從懵懂的大學生變成了大學老師。
他還記得,《延禧攻略》播出後,延禧宮一下子人滿為患,但自己十年前來時,那裏空空蕩蕩,不過是一個鋼結構的爛尾樓。他開始查資料,發現延禧宮本來想建一個水下餐廳,因資金不足中止施工。到了清末,又被飛機轟炸過。與今日的熱鬧不同,延禧宮可謂是最慘的一座宮殿。
他所講述的是全然不同於影視劇的故宮。武英殿門前的隱秘風景是他的心頭愛,回到熱鬧的太和殿廣場和諸如乾清宮、慈寧宮那樣的知名宮殿,他熱衷於考證各種建築細節和歷史軼事。隨着清宮劇流傳開來的深宮秘事,他也喜歡去一探究竟。
文|齊拉
編輯|柏櫟
視頻|頑石影業
風全向你吹來
電影《末代皇帝》裏,溥儀騎着老師莊士敦帶來的自行車,穿過紅牆和太和殿廣場,試圖闖過故宮的午門,去尋找剛過世的母親。小皇帝沒能逃出這座如牢籠般的宮殿。將近一個世紀後,同樣的地方,31歲的胡政陽則是不斷想進去,他很好奇,在故宮裏騎自行車是什麼感覺?
過去的10年裏,他造訪了故宮上百次,如今,他還在今日頭條上擁有另外一個身份:宮殿君。夏天的早上,他帶着我們去逛故宮。穿過幽暗的午門門洞,與一般的遊覽路線全然不同,他徑直拐向西側,離開了擠滿遊人、令人燥熱的太和殿廣場,去往武英殿。
大片綠色出現在眼前,温度降了,風也來了,行人變成了慢悠悠散步的老北京和結伴説笑的女學生,武英殿前,丁香環繞之處,就是宮殿君平時最愛來的地方。他個子不高,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簡單的淺色襯衫和西褲,揹着大書包,説起這兒的好,他停不下來。尤其是盛夏時節,有本地人全家出行,帶着吃的和小桌布,就地野餐,「綠樹成蔭,非常涼爽。偶爾下點雨,也澆一澆大家燥熱的心,很舒服和休閒的。」
陳康東 攝
宮殿君已見證了故宮四季的10個輪迴,自己也從懵懂的大學生變成了大學老師。如武英殿門前的隱秘風景是他的心頭愛,回到熱鬧的太和殿廣場和諸如乾清宮、慈寧宮那樣的知名宮殿,他熱衷於考證各種建築細節和歷史軼事。隨着清宮劇流傳開來的深宮秘事,他也喜歡去一探究竟。
還當學生那會兒,他每週都去故宮,下雨要去,下雪要去,小暑要去,冬至要去,跨年要去。只要想去,就一定要搭上特4路公交車,從魏公村晃40分鐘到前門,順着天安門走過去。工作後,受的限制多了,不能隨着興致來,發了工資會去,有了傷心事會去。每年生日,他還是「進宮」,在冰窖餐廳隨便買個東西吃,也當是和故宮這個老朋友一塊慶祝下。
從2015年開始,不再甘於獨自逛故宮,他開始在今日頭條上分享有關故宮的科普,第一篇文章是《故宮大叔的曾用名為什麼叫紫、禁、城》,不長,圖文穿插,語言通俗易懂,獲得了1.4萬閲讀量,沒過多久,另一篇名為《這位皇后,婚結的不吉利,竟從紙紮的宮門入宮,淒涼》就獲得了35萬閲讀量。人們對於這座600歲的宮殿既充滿好奇,又缺乏高效率的瞭解途徑。漲粉快時,一天可以漲10幾萬,這激發了他持續創作的慾望。去年5月,他開始用短視頻方式講解,人稱「只露聲音不露臉」的宮殿君。他常從貼近現實的題材入手,高考時講講故宮以前的查分制度,理髮後講講故宮的理髮師。當然,也少不了因《延禧攻略》大火的延禧宮。如今,他在今日頭條上已經有240萬粉絲。
那天,我們沒能待到故宮關門。宮殿君告訴我,故宮下午四點半開始清場,彆着急,等到人都走沒了,再回到太和殿廣場。「沒有一個人,你會覺得這才是真的紫禁城。真的有穿越的感覺,」他説,「風全向你吹過來,你感覺整個人心胸變得很寬廣、很豁達。這是故宮給我最好的一個感覺,就是讓我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夠用一個豁達和釋然的心去面對這一切。」
尹夕遠 攝
朋友
和很多人一樣,宮殿君對故宮最初的興趣來自於文學和影視作品。除了《末代皇帝》,他想去看看《金枝欲孽》裏那些每天悠閒散步的小主們住的地方,也因為德齡公主寫的《瀛台泣血記》,對珍妃井產生了好奇。
高二那年夏天,他選了文科,父母覺得學文科的人應該來北京看一看,就帶他來了北京。他至今仍記得從隧道般的午門裏走出來,太和殿廣場上的金水橋和中軸線上巍峨的六大殿出現在眼前,「一下子就亮起來了。以至於我現在遇到不開心的事,就從午門走一段路過去,心裏面也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跟着導遊,他只參觀了中軸線,看着太和殿的月台之上陳設着龍、龜、還有仙鶴,完全懵了,不知道皇家竟有這麼多講究。聽人解釋,龜和鶴中間是空的,用來焚香,上大朝時仿若天宮,讓皇帝有天地之子的感覺。到了皇后的住所坤寧宮,他才發現,清朝坤寧宮早做了改動,西邊是祭神的場所,東邊隔了一間房,作為皇帝皇后大婚的洞房。珍妃井也令他困惑,那麼小的口,珍妃莫非瘦成竹竿了?回家他查了書才知道,井要麼不在那個位置了,要麼就是一塊箍井石蓋着井口,原井口在下面。
「所以就會覺得,故宮好神秘啊,如果我以後能經常來就好了。回去以後發奮讀書,必須要考來北京。」
他如願來到北京。大學四年,他沒事就往故宮跑,經常是下午1、2點到,待到閉館,再走去王府井或者北海轉轉。那時來故宮純屬消遣,尤其是保研後的那段時光,「天天都是無憂無慮。」工作後每次來,故宮更像一個朋友,迎接他的滿腹心事。最近,城牆開放了,他愛上了傍晚的時候登上城牆去看落日,籠罩在夕陽下的故宮不再是那個磅礴大氣的他,而是幻化成她,化解宮殿君所有的負面情緒,「靜靜地聽你傾訴,很温柔,很恬靜。」
圖源視覺中國
他不放棄任何一個見證故宮關鍵時刻的機會。有一年夏天,故宮下了特別大的雨,大到三大殿台基兩旁的龍頭(即螭首)開始往外吐水,形成「千龍吐水」的壯觀景象。他佩服古人的智慧,還忍不住聯想起水龍頭的叫法是否就源自於此。在那個諾基亞黑白機的年代,他沒留下任何影像素材,只能在每個下雨的日子裏拜訪故宮,期待再看一次當時的場景,可惜始終未能重遇。
每年冬至正午時,乾清宮地面上的金磚就會被太陽光線直射,金磚反光到「正大光明」牌匾上,上面的五條金龍會變亮,大放光彩。跨年夜,他要麼去景山的至高點,要麼沿着城牆走走,試圖記下一年裏故宮的最後一個夜晚,再發個黑漆漆的朋友圈,「大家都覺得我有病」。
上元之夜,故宮在夜間開放,他沒搶到票,就在午門痴痴地看了一晚上燈光秀。儘管當晚炫目的燈光被很多人吐槽,他還是喜歡得不行,「故宮需要不同的面貌展示給大家,可能大家印象中故宮是600歲的老人,裏面很滄桑,但是打起燈光我覺得它像個年輕人。」
陳康東 攝
更多的美在日常中,在故宮如同朋友一般靜默而美好的陪伴之中。離開武英殿,他常踏上一條種着參天槐樹的小路,「這是故宮最美的一條路。」美麗之處在於變化和不變。不變的是樹後的紅牆黃瓦,春天,樹是嫩綠色的,在紅牆映襯下,是粉色的感覺,戀愛般的回憶;夏天,綠樹成蔭,像歡快的青春;秋天,一陣涼風颳過,銀杏葉簌簌地掉下,是寧靜的感覺;等到第一場雪飄下來,樹變成白色,又是一年結束了。
那天的故宮之旅,他還帶我們去了慈寧宮花園——另一處他愛的地方。這個袖珍花園是前朝太后太妃們休息的地方,被他戲稱為「老太太活動中心」。相比較火熱的御花園,這裏的遊人不多,遍植牡丹、芍藥,還有建在水面上的小巧亭子和一座佛堂。可以想像,600年前,有一個太妃站在這裏,回憶她在後宮或光輝或黯淡的一輩子。
「很多女人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見到皇帝一面,最後就在這個花園度過她的殘生。」宮殿君向我們解釋,「這裏見證了很多女性悲涼、清苦的一生。」
對於宮殿君來説,慈寧宮花園,或者説整個故宮是讓他從繁忙的都市生活裏逃離出來,撫平燥熱的心,靜靜坐一會的地方。十年裏,學生票變全價票,有時檢票,屏幕上顯示着「高頻」,工作人員問他:「你怎麼來這麼多次?」他答,「我就挺喜歡來這兒的。」與古老宮殿的相處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以前遇到點事情就會胡思亂想很多,現在慢慢地就會自己想得很開。」
尹夕遠 攝
歷史的真實
在網絡流傳的關於宮殿君的文章裏,有一個標題叫,《聽我一句勸,看清宮劇之前千萬別搜「宮殿君 」》。在今日頭條上,宮殿君確實發了不少對於清宮劇中錯誤知識的糾正。《延禧攻略》播出後,延禧宮一下子人滿為患,他還記得十年前來時,空空蕩蕩,就是一個爛尾的鋼結構的樓。
他開始查資料,發現延禧宮本來想建一個水下餐廳,因為資金不足中止施工。到了清末,延禧宮又被飛機轟炸過,可謂是最慘的一座宮殿。而它主人的故事更加悽慘,道光皇帝的恬嬪曾居於此,旁邊就是宮女太監進入東六宮的唯一通道,人多嘴雜。恬嬪在這安靜地生活了幾十年,直到道光25年的一場大火,把她給燒死了——説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反而讓她的名字留在了史冊裏,而不是和眾多妃子一樣消失在歷史裏。
故宮裏的女人們,經常被宮殿君在頭條上提及。他對故宮的興趣由清宮劇而起,直到現在也常看,他不反對劇情需要的虛構,但也希望大眾知道,真實歷史上的後宮是什麼樣的。
踏進東六宮的那一刻,他就告訴我們,歷史上對於哪個妃子住在哪個宮殿並沒有明確的記載,而妃子侍寢也並非如同影視劇裏刻畫的那樣,把女人脱光,用被子裹住,抬到皇帝的寢宮。
「正史裏面記載很少,但是侍寢的地方有記載,比如養心殿後寢殿東、西圍房的侍寢值房,吃過晚飯,妃子們就在這裏等着,等皇帝翻綠頭牌,翻到誰,就有太監將其帶到龍牀處,與皇帝過夫妻生活。」
談話間,我們走到了螽斯門前,這是一扇只容兩三人通過的,看上去平凡無奇的小紅門。所謂「螽斯」,是《詩經》裏面記載的一種生孩子的神蟲,一胎能生很多孩子。「這就告訴后妃們,最大的職責是綿延子嗣,尤其是生兒子。」后妃跪在螽斯門前,正是《延禧攻略》和《如懿傳》裏都出現過的場景,宮殿君每次來這也很感慨,「磕頭、乞求我自己能變成一隻螽斯,就算是它只是一隻蝗蟲,我也希望能生孩子。」
陳康東 攝
在宮殿君的科普中,故宮的深宮秘事逐漸祛魅,展現出古老皇城裏壓抑的一面。他指着一處角落,向我説明,清宮劇中宮女太監經常在角落裏竊竊私語也是不合理的。在紫禁城裏,來往的人腳步匆忙,奴才們非奉本主使命,不能私底下嬉笑打鬧,更嚴禁對食。而妃子們的生活也十分無聊,除早晚請安外,大部分時間就待在自己宮裏,聽小太監説段書,或者玩玩紙牌遊戲。
我問他,「三大殿會熱鬧一些吧?」
他告訴我,這也是人們的誤解之一。除非皇帝登基或冊立太子之類的大事,三大殿都是關閉的,只有守衞把守。想象下所有遊人突然消失吧,那就是平常日子裏的故宮,而無數後宮妃子就在這種安靜中耗盡了一生。
除了回應流行文化,宮殿君也常用兼具趣味和專業的視角解讀故宮建築和裝飾的各種細節,再引出背後的歷史淵源和故事。他帶我們去看斷虹橋欄板上的雕刻,象徵着皇權的龍被雕在荷花蓮葉之間,位於獅子下方,似乎並不符合禮制,「很奇葩的設計,龍不應該在雲海、江海之間嗎?體現威嚴。」他隨後解答,原因是這個欄板可能是元朝的遺物,雕刻則是草原民族放蕩不羈、不拘禮法的大氣性格的體現。
「故宮屋頂上為什麼沒有鳥屎?」——他曾分享過這樣看上去相當無厘頭的冷知識,但其背後卻代表着故宮建築的匠心:由於故宮屋頂的正脊寬度大於鳥爪的抓握寬度,小鳥們無法長期在屋頂停留,也就無形中減少了它們在此「方便」的機會。此外,人工的日常清潔,琉璃瓦鮮亮光滑,也宜於雨水將其沖刷乾淨。
圖源視覺中國
金水河橋上如大蒜頭般的石頭,實際上是用來支火把照明的;窗户上的窗花圖案,可以體現屋子主人的等級;紫禁城繁複講究的風水佈局、屋頂上方便排水的精妙設計、斷虹橋上的小獅子、隆宗門牌匾上插了一百多年的短箭頭,他都仔細研究過;皇宮裏二十四節氣的風俗,珍寶館裏的奇異展品,他也能隨口講上半天。在我們的旅程中,每次他停下來為我們講述不久,路過的人就一圈又一圈地圍上來,形成一個迷你旅行團。
宮殿君新奇有趣的文章和視頻吸引了不少粉絲親自來故宮探秘,這其中也不乏帶着孩子的家長。有了指引,他們不再是普通遊客,而是如宮殿君所期望的,「把那些所謂宮闈、秘聞、野史稍微地放在一邊,光從故宮本身來看故宮它的建築,它的彩繪,它的歷史,包括每塊石頭,都能看到我們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的東西在裏面。」
國風
從發燒友轉變為與公眾分享知識的創作者,宮殿君升級了自己的手機,學了不少做視頻的技術,買了加字幕的軟件。近些年,故宮官方的書和紀錄片越來越多了,他都會買來看,看到感興趣的地方,標註下來,下次去故宮親自探索,覺得好玩就拍下來,分享到頭條上。
在頭條,普通的創作者也可以受到關注,被給予創作空間,收穫粉絲和朋友,這讓宮殿君感到「被尊重」,「無論你是大咖也好,還是剛入門的人也好,你的東西總會被想看的人看到。」
隨着粉絲的增長,宮殿君開始更關注與粉絲的互動。有一次,一位天津媽媽私信問他可不可以帶七八個孩子游覽故宮,他立刻答應下來。針對孩子,他選擇了上書房,告訴他們,清代皇子讀書比他們累多了。作為皇子,一年只能休息5天,每天大概是早5晚4,琴棋書畫、經史子集,還要上騎射課。他們還會一起去找故宮裏的貓,常年趴在景仁宮門口垃圾桶上不理人的「鰲拜」,還有那兩隻總也不出現的「膽小」和「小膽」。
受訪者供圖
後來,他把這種線下互動發展成公益,義務帶殘障人士、打工子弟、環衞工人等參觀故宮。主要就是走一下中軸線和東西六宮,當然,延禧宮是少不了的。最近他感慨最多的一次,是帶着幾位視障人士參觀故宮,「我的語速會放得非常慢,講好幾遍,讓他們用手摸摸大水缸,站在太和殿廣場上感受下風吹過來的空曠,」他説,「他們真的很想了解這些東西,只是缺一個引導的人。」
他也和粉絲共同成長。有時候做視頻着急了,上面的標註出現錯誤,立刻就會有懂行的粉絲出來,他也會積極承認自己的錯誤。如果與粉絲就某些史實產生分歧,他也本着尊重對方的原則,「我有我的史料支撐,你自己堅持就行,這個也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事兒。」
在今日頭條,宮殿君也會從其他類似創作者身上汲取營養,例如他從高中時就很喜歡的歷史學家閻崇年、馬未都和故宮鐘錶修復師亓昊楠。專注於歷史領域、擅長大開腦洞看歷史的文史作家「腦洞歷史觀」也和宮殿君的風格頗為相似。他們都參與了今日頭條2018年4月推出的「國風計劃」,和4萬個國風文化創作者一起,以更加多元的方式幫助傳統文化增添更具時代氣息的元素。
在平台、創作者和粉絲的良性互動中,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國風文化,傳統文化在這裏煥發出新的活力。年輕人在像宮殿君一樣的科普創作者的影響下,在週末的閒暇時間裏,選擇聽一場戲曲演出,逛博物館,順着宮殿君的足跡走進宮殿園林中,與歷史對話。
「我希望大家能夠多關注一下這些可能看起來很枯燥、單調、很古老的東西,但實際上這是我們作為中國人最最基本的一個素質吧。一套我們中國自己的東西,還有很多非遺的一些,都快被大家遺忘的。尤其現在年輕人用手機,外來文化接觸太多了,我們本國文化很多人都不知道,或者很陌生,這是一個很不好的趨勢。」
對於宮殿君來説,他沒有辦法想象自己有一天離開了北京,不能再去故宮。他總感覺,人在故宮面前實在是太渺小了,「不要試圖去掌握它,我們應該去愛它、尊重它。」帶着敬畏之心去面對這位600歲的老人和他所承載的歷史,宮殿君已從故宮得到了太多。他也毫不懷疑,無論來訪者來自哪裏,帶着怎樣的心情,只要細心去發現,「每個人都可以從故宮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陳康東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