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24歲結婚,30年後丈夫自殺,她精神分裂,晚年用12年改寫荒涼人生

由 巫馬言 發佈於 經典

世間悲慘千萬種,死亡一直以來都被視最為悲慘的結局。但比起死去,更悲慘的是痛苦地活着。面對眼前避無可避的苦難,精神被壓垮後,腦子裏一直繃着的那根弦便斷了。

從此,這世間少了一個理智清醒的承受者,多了一個肆無忌憚的逃避者,這便是——精神分裂者。

趙蘿蕤便是一個精神分裂者,那時的她在壓抑、黑暗的世界裏一身鐵鏽。但在此之前,她也曾有着寧靜而美好的世界,也曾有過光芒萬丈的積極和陽光。

趙蘿蕤是個很美的名字,典自李白《古風其四十四》:“綠蘿紛葳蕤,繚繞松柏枝。”綠蘿之葉紛披茂盛,滿滿都透露着生機活力與濃濃的文藝氣息。

而趙蘿蕤本人也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雖然八歲才入學,但是並未落後其他同齡人,反而作為跳級生後來居上,一連跳了好幾級,甚至從初一直接跳到高二。

其實她本來可以直接跳到高三的,但因為年齡太小,趙蘿蕤的父親讓她多上一年。但即使這樣,從燕大畢業時趙蘿蕤也才20歲。

她在追憶當年的情境時曾説:“我大學畢業時才20歲,父親説怎麼辦呢,還是上學吧。清華大學就在隔壁,去試試考一考,那裏有個外國文學研究所。”

趙蘿蕤就這樣去了清華研究生的面試。有趣的是,在幾門必考的外語中,趙蘿蕤的英語雖是一百,但德語卻是個零分。但幸好清華大學不拘一格降人才,不僅破格錄取了她,而且還給了她一年的獎學金。

趙蘿蕤之後的成就也的確證明了她擔得起這份殊榮。在清華的第3年,趙蘿蕤便應戴望舒的邀請,開始翻譯艾略特的長詩《荒原》。

翻譯外國著作這項工作不僅對語言水平要求很高,還需要深厚的中西文化修養和功力,更何況《荒原》是一首以晦澀難懂、徵引淵博著稱的現代派長詩。

《荒原》譯文的成功出版使趙蘿蕤一舉成名,剛剛20出頭的趙蘿蕤便在當年的讀書界佔有了一席之地。名家邢光祖評論説:“艾略特這首長詩是近代詩‘荒原’上的靈芝,趙蘿蕤的翻譯則是中國翻譯界‘荒原’上的奇葩。”

除了滿腹的才情,渾身高雅的氣質以外,趙蘿蕤的相貌也是極為出眾,她在大學時便是燕大校花,由此還有了個“林黛玉”的外號。

坊間一直有猜測:錢鍾書《圍城》裏女主的原型就是趙蘿蕤。甚至錢鍾書的忘年交陸灝也有這種懷疑。不管傳聞真假與否,都可見趙蘿蕤當時是許多青年愛慕追求的對象。

那美貌與才情並舉的趙蘿蕤最終傾心之人是誰呢?這個人是便是“新月派”後起之秀、古文字學和考古學大家——陳夢家。

陳夢家的老師錢穆先生在回憶錄中説趙蘿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陳夢家還在讀研究生,雖初露鋒芒,但在眾多才華橫溢的追求者中並不突出。

為什麼是陳夢家呢?

很多年之後,趙蘿蕤在麥當勞採訪時被問到這個問題,採訪者預料中趙蘿蕤會説説這個大才子的學問,會説他的詩寫得好,會説他豐厚的文人底藴。

然而趙蘿蕤卻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他長得漂亮。”

兩個都長得漂亮的人走到一塊兒了,滿腹的才情與俊美的外表藏也藏不住,令旁人羨慕不已。但趙家卻對這段感情直接豎起了阻擋的圍牆。

愛情是兩廂情願,但結婚卻不能只靠荷爾蒙的作用。

當時陳夢家還是研究生在讀,家境清寒,一直住在趙家,甚至連生活費都需要趙蘿蕤幫忙籌措。趙家怎能讓從小捧在手心裏的趙蘿蕤,嫁給一個連經濟都不能獨立的人。

而陳夢家出眾的才學也沒有得到趙家的認可,趙蘿蕤的父親趙紫宸認為寫詩已是雕蟲小技,何況寫的還是白話新詩。當時趙紫宸還在國外,本來每月給寶貝女兒八十元零花錢,聽説陳夢家的事後便直接中斷。

無數的愛情夭折於家庭的阻難,好在趙蘿蕤和陳夢家兩人的不懈堅持,在一點一點的努力中,趙家有了鬆動,最終同意了。

於是在1936年1月18日,陳夢家和趙蘿蕤便在燕京大學的辦公室裏舉行了婚禮。婚禮極為簡單,但婚姻終是給了彼此間愛情一個歸宿。

一年之後,這對恩愛的小夫妻遷居昆明,陳夢家和趙蘿蕤去往西南聯大任教,但當時的西南聯大卻有一個老規矩:夫婦不同校。趙蘿蕤的《我的讀書生涯》中寫到“從七七事變以後,我一直是失業的。”“我是老腦筋:妻子理應為丈夫做出犧牲。”

作為一個才情滿腹的女子,陳夢家在西南聯大就職的八年裏,趙蘿蕤卻只能做一個操持家務的家庭主婦。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每天都得應付做飯、種菜、養雞等眾多家務。

但出於對文學的熱愛,趙蘿蕤也沒有放棄學習,在燒柴鍋這種閒暇時,腿上仍會放着一本書。這種夾縫中學習的情況在1944年得到改變,陳夢家收到芝加哥大學的邀請,趙蘿蕤也一同去了。

在芝加哥大學,陳夢家教書,講授中國古代文學;而趙蘿蕤則當起了學生,攻讀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

趙蘿蕤完成四年的學習後,陳夢家已早一年回國。此時國內戰事緊張,而趙蘿蕤的博士學位要等到來年六月才會頒發。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兩者必定要捨棄一樣。因深恐不能回國,在兩者間,趙蘿蕤毅然選擇了回國。

1948年,在民用交通混亂得近乎癱瘓的情況下,趙蘿蕤多方聯繫,先是乘坐運兵船離開西海岸到達上海,之後又搭乘一輛空運糧食的飛機,輾轉回到北平。

回到心心念唸的祖國懷抱後,預料中的温情並未持續多久,她的生活便走向了難以想象的混亂。

這場混亂不是在艱難的反侵略戰爭中,也不是國內政局尚未統一時,而是在新中國成立後本該平靜的日子裏。

1957年,反右興起,趙蘿蕤年邁的父親趙紫宸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出去遊行、檢討;丈夫陳夢家也被打成右派,在中科院考古所工作裏被“降級使用”;而趙蘿蕤自己也被要求檢討個人的“資產階級思想”,以及教學工作中“重業務,輕政治”的錯誤傾向。

趙蘿蕤夫妻兩人性格本就高傲,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侮辱,趙蘿蕤的日記裏提到“今天早醒,又為夢家瘋態所逼,把他大罵一通。”“早醒,又和夢家做思想鬥爭。”

俗語説:我們都懂得許多大道理,勸了許多人,最難的卻是説服自己。趙蘿蕤大罵丈夫的“瘋態”,卻未料自己竟然先瘋了。

有一種心碎是沒有聲音的,只是一種精神分裂。

在這些接二連三的打擊中,趙蘿蕤一度出現精神問題,她瘋了。更為離譜的是,在特殊的情況下,趙蘿蕤曾兩度發病都無法送去醫院治療,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過來。

舊傷未愈,新傷又來。這個“瘋病”似乎就在她這裏紮了根,始終沒有離開過。

黑暗中唯一的光,是身邊人的陪伴,陳夢家給了趙蘿蕤繼續同病症抗爭的力量。

但有一天這唯一的光也墜入了黑暗。

1966年,陳夢家終於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選擇了自殺,他吞服了大量安眠藥片。還好被及時發現,陳夢家立即被推進了搶救室。丈夫在死亡的邊緣徘徊,而趙蘿蕤此刻正在接受一羣年輕小將們慘無人道的盤問。

在趙蘿蕤家中並不寬敞的院子裏,擠滿了一羣人,兩個稚氣未脱卻一臉兇狠的少年扯着趙蘿蕤的頭髮,將她按在椅子上。隨即拿出一把大剪刀,胡亂地去剪趙蘿蕤滿頭的黑髮,等到剪刀停下時,趙蘿蕤只剩下醜陋的“陰陽頭”。

這番精神上的侮辱還沒有緩解,肉體上的折磨又接踵而至。趙蘿蕤又遭到了皮帶狠狠地抽打,先是皮帶,之後竟然換成了皮帶扣,衣服的上侵染的鮮血越來越多……

絕望、絕望,每一絲呼吸進來的都是絕望,它們在胸腔裏激盪着。此時的趙蘿蕤滿心都是躺在手術枱上的丈夫,心中越發冰涼。

萬幸安眠藥劑量不夠,陳夢家活下來了。但生理上的死裏逃生,卻並沒有打消精神上死亡的決絕。僅僅過了8天,勉強能夠活動的陳夢家還是懸樑自盡了,這一次再沒回來。

圖 | 1947年,陳夢家(左)、趙蘿蕤與弟弟趙景德在美國合影

趙蘿蕤空蕩蕩的世界裏唯餘下黑暗,日復一日。她還是會時不時的突然犯病,癲狂發瘋,只是這次沒有人會攔着她哄她安靜;她還是會經常被闖進家的人拉出去遊行,只是家中再沒有人等着她。

陳夢家去世之後,趙蘿蕤被要求謄寫革命歌曲。陳夢家弟弟趙夢熊回憶説:“她寫的歌詞是‘(XXX)萬歲,萬歲,萬萬歲。’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謄寫。可她寫錯了一個字,把‘萬’寫成了‘無’。”因為這個罪名,趙蘿蕤被捕了,關了五年。

1976年,政治上的陰雲終於消散。但此時的趙蘿蕤早已步入老年,沒有劫後餘生的欣慰,只有面對“荒涼”世界的孤寂。

即使廣袤的天地充斥着自由,但她卻仍然深陷囹圄。

丈夫陳夢家走了,無兒無女的家裏只有自己一人;飽受精神疾病摧殘的她,再也難以去彈喜愛的鋼琴;她的詩稿、丈夫未完成的考古研究著作,都被粗暴付之一炬;家裏從各地淘來,精心收藏的字畫、傢俱也全部都被沒收。

她曾經身邊的同事,有的被髮配到北大荒,有的死於非命。孤身一人的她搬回父母居住的四合院內,但年邁的父母也都相繼死去,四合院不斷被佔,她從前院搬到後院,又從後院搬到狹小的雜物間。

她終於還是孑然一身地被遺棄在這人世間,被空虛裹挾着繼續下去。

世俗的生活對於趙蘿蕤而言,或許只剩下了犯病時的痛苦和對明天的沮喪,因此她轉而投身於知識的世界。

1983年,已年過古稀的趙蘿蕤,再次擔任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同時,對美國自由詩之父——惠特曼鉅著《草葉集》的翻譯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

她的卧室裏有一張小牀、兩三把椅子、一張小書桌。每天課餘後,她就伏在那張小書桌上,研究着一切和《草葉集》有關的文學知識。這一伏案就是整整的十二年,當《草葉集》翻譯完成時,趙蘿蕤已經79歲了。

趙蘿蕤説:“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於喜歡,但一切悲觀都有止境,只有在有限承迎無限的時候,卻永無止境。”

《草葉集》全譯本的出版震驚了學術界,直到今天也是學術界里程碑式的作品。甚至因此趙蘿蕤登上了美國《紐約時報》的頭版,令外國人“驚訝不已”。在1991年,趙蘿蕤就讀博士的芝加哥大學也為此在建校百年時,向她頒發了“專業成就獎”。

種種榮譽、盛名,對於一個有過高光、走過風雨的垂暮老人,都已只是過眼雲煙。在這12年翻譯過程中,全身心投入的背後,內心那份寧靜於她已然足夠。

1998年的1月1日,當新年的鐘聲敲響,全世界都在迎接新的一年到來之時,86歲的趙蘿蕤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喧鬧的世間。或許在那裏,她的內心有了永遠的寧靜。

文 | 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