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年秋季,清帝國的海防幾乎被英國遠征軍完全洞穿。自鴉片戰爭開打以來,不僅珠江口遭到封鎖,福建沿海的廈門與浙江沿海的舟山也相繼陷落。
但英軍卻還沒有完成自己的既定作戰方案,清廷一邊也覺得自己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這年10月的鎮海之戰,便是雙方軍事水準與理念思維上的又一次差距體現。
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英軍與清軍軍服
其實早在1840年末,清朝就曾經派出近萬名士兵進入浙東,並“收復”了被英軍暫時放棄的舟山。由於浙江北部就緊挨着為帝都提供全部供養所需的蘇南,所以比當時的任何戰區都要牽動皇帝關注。畢竟,英軍如果只是在廣東和福建沿海得勢,那還有眾多南方山脈為帝國提供必要的緩衝。但如果浙江成為英軍的前進基地,那麼主要賦税來源和漕運生命線都將面臨致命威脅。
何況通過幾百年來的長期觀察,英國人已非常清晰帝國的結構性弱點,並逐步在戰爭的規劃中加以體現。這就更讓遠在京師的道光有些坐立不安。
浙東對帝國的重要性 遠超廣東與福建
出於死保江南重地的需要,清廷接連派出了出生蒙古八旗的裕謙擔任欽差大臣,並派上了經驗豐富的老將餘步雲執掌浙江防務。這樣的人事安排,其實也反應了清朝中期的帝國官場結構。作為文臣的裕謙,恰恰是蒙古八旗出生。但因為當時的文弱之風盛行,已成為完全不通具體軍務的朝堂士大夫。漢人出生的餘步雲,倒是從普通鄉勇起家的職業軍頭。從鎮壓白蓮教起義開始,到平定張格爾叛亂,都活躍在帝國的戰爭前沿。但在原則上,滿洲皇帝始終信賴八旗子弟多於地方漢臣,並最終導致軍事部署和指揮層面的本末倒置。
作為典型的士大夫文官,裕謙在到任後便對浙東防禦做出了根本性的規劃。他認定位於大陸的鎮海相對安全,而位於舟山的定海比較危急。於是將超過半數的機動兵力部署於海島,準備在英軍下一次攻擊中死頂。這倒不是他覺得清朝的水師可以在海面獲勝,而是基於自己對鎮海當地的有利地形認知。
蒙古八旗出身的裕謙 實際上更具有士大夫思維
通常來説,進入鎮海的最佳通道是縣城以南的大峽江。但因為入海口存在兩座山峯,所以便於守軍構築工事設防。其中,又以北面的招寶山位置最為關鍵,直接拱衞身後的鎮海縣城。所以在於謙看來,只要強化這種雙鬼拍門之勢,就可以將英軍的艦船攔在江外。守軍只需要有限的兵力,就能以地利抗擊對手的那點技術優越。
然而,在1841年的10月1日,英軍只用一天時間就攻克了定海。這不僅意味着舟山羣島的再次失守,也讓裕謙麾下守軍的半數已被消滅。此後,他雖然發動大量地方民團協防,但原有的正規軍已少之又少。除了1000名從徐州趕來的援軍和少量本地綠營殘部,其餘都是完全沒有作戰經驗的烏合之眾。
英軍的海面優勢 讓清軍在舟山遭遇團滅
但在裕謙看來,因為自己坐擁地利優勢,所以根本不忌憚兵力的稀缺。在給道光皇帝的各種秘奏中,他都反覆強調自己的優勢和信心。同時,對看上去意志並不堅定的餘步雲是多有微詞,鬧的道光也已經準備臨陣換將。然而,八百里加急快報還沒有完成來回,英軍的兵鋒就已抵達鎮海。
1841年10月8日,英軍就在定海留下了2艘輔助艦船和400英印部隊,準備以剩餘的2200多人進攻鎮海。作為主要指揮官的高夫子爵和威廉-帕克爵士,在第二天專程坐船對當地的防禦進行了偵查。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兵力非常薄弱,但還是將部署大致瞭解清楚。他們注意到清軍重點佈防在靠近北側的招寶山,並在威遠炮台周圍還構築了很多臨時炮位,以便彌補火炮不能轉向的老毛病。另一側的交叉火力,則來自南面的金雞山上的炮台。其背後還有清軍營地存在,表明存有一定數量的機動部隊。至於大峽江本身,已經被人用石塊封堵了部分水域,讓航道變得非常狹窄。內側還有數量不明的水師船隊駐守。
清軍的部署與英軍的破解之道
針對清軍的以上部署,兩位英國指揮官也很快達成聯合作戰方案。火力最強的招寶山陣地由海軍負責主攻,而機動兵力佈防的金雞山則由陸軍負責。雖然清軍有意增加臨時炮台,以便分散使用手裏的157門各類火炮,但終究在周遭留下了許多防禦漏洞。以艦船機動的英軍,完全可以繞到側翼進行迂迴攻擊。雖然不清楚鎮海城本身還有多少後備力量,但控制了兩座小山便足以將炮口對準城內轟擊。
10月10日,英軍在早上開始兵分三路,對鎮海守軍展開全面壓制。在運兵船與輕型護衞艦的協助下,1000多名陸軍士兵從東側直接登錄,目標直指清軍的金雞山炮台。同時,另一支以小型炮艦為主的艦隊從大峽江口靠近,將460名陸軍與陸戰隊員送上海岸。接着以船上火力開始轟擊江內的清軍水師,而登陸的小分隊則忙於清理小股駐紮江口笠山的守軍。最後,才是770名陸軍由主力戰艦掩護,從北側迂迴到招寶山炮台的側後方位置。
英軍兵分三路 對裕謙的部署進行全面瓦解
此時的裕謙正站在鎮海城的東側城牆,準備坐鎮指揮即將到來的大戰。考慮到縣城城牆只有6米多高,清軍還在靠海的北面城牆外加固了大量沙包,用於吸收炮彈造成的巨大沖擊。但因為城內實在沒有多少預備隊可用,本身的地位也就形同一座裝備不良的磚石要塞。于謙更不會想到,讓自己信心滿滿的防禦佈置,將在幾小時內被輕易突破。
首先遭到重擊的是清軍水師。他們不僅堵塞了部分大峽江航道,還在內側藏有30艘火攻船、20艘划槳戰艦與人力輪船,以及四處徵集來的60艘大小漁船。裕謙原計劃是以淺灘阻止英軍大型戰艦進入,再以集中火力擊毀小型船隻。但英軍卻根本不準備直接進入航道,反而在江口不斷開炮射擊,很快就將蓄勢待發的水師全部摧毀。由於兵丁迅速潰敗,火船也就沒有了使用擊毀。
清軍水師雖然龜縮內河 依然被大量摧毀
期間,英軍為了偵查和挑釁守軍,出動裝有蒸汽動力的皇后號炮艦入江,以自身火力對清軍的人力輪船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打壓。
也是由於英國小型戰艦的拒絕深入,作為大峽江南側防禦據點的金雞山炮台便失去了大部分作用。相反,倒是1400多英國步兵開始從兩個方向圍攻山頭。清軍雖然有部署機動部隊,並在陣地後方設立壕溝和臨時障礙,但始終沒有料到對手的兩路繞行。大部分守軍只敢在陣地內胡亂放槍,很快就被刺刀衝鋒的英軍驅逐出去。在守將和麾下家丁死於近距離交戰後,幾乎所有人都望風而逃,把金雞山拱手讓給敵軍。
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的英印軍士兵
與此同時,英軍主力艦開始對北面的招寶山進行火力壓制。雖然清軍已經做到炮位分散,但依然無法在射程和精準度方面同皇家海軍對抗。加之英國海軍的炮彈填裝速度冠絕全球,很快就以高強度的連續射擊佔得優勢。幾乎所有清軍工事都慘遭摧毀,守軍完全無法集結作戰。
更讓他們感到恐懼的是,傳言腿不能打彎的洋人,居然從山的北面開始直接攀爬。在部分先頭部隊嘗試攀登之餘,還能得到友軍的排射掩護,更讓火力羸弱的守軍無法好好還擊。最終,除了戰死和逃跑的人外,守軍餘步雲帶着殘兵被趕出了炮台廢墟。不少人本能的想南側撤退,又被身後的大峽江擋住去路,遭到英軍步兵的再次擊潰。
餘步雲和麾下部隊被英軍前後擊潰兩次
原本在城內正襟危坐的裕謙,此時已經完全沒有思緒。在從城牆撤退後不久,便選擇跳水自殺。不僅僅是因為防務在半天內慘遭瓦解,還因為自己在幾天前傳遞秘奏中對皇帝誇下海口,吹噓防務在自己的打理下固若金湯。雖然被家丁救起而沒有立刻斷氣,但整個地區的清軍都已經失去了最高指揮中樞。
當餘步雲帶着殘存的數百人撤回城內,發現欽差大臣早已因為不省人事而被送出城去。留在縣城的預備兵力,也因為長官的自殺而全部潰散。眼看抵抗無望,剩餘的清軍便無可奈何的向北逃往寧波。
由於迅速潰敗 裕謙只能選擇自殺保住名聲
事後,英軍幾乎兵不血刃的進入鎮海。在餘下的集體時間裏,餘步雲嘗試同英國人達成某種停火協議,卻因為拿不出白銀而只能作罷。10月13日,當清軍順着江水抵達寧波,發現那裏的守軍也全部撤離。原本被道光皇帝寄予厚望的欽差裕謙,則在10日當天就氣絕身亡。至此,整個浙東都被英軍順利佔領。這也是清廷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現實。
縱觀整場鎮海之戰,英軍的技術、指揮和組織優勢都非常明顯,拿下勝利並不屬於意外。但清軍這邊的組織與指揮混亂,卻是比技術差距更顯眼的絕對劣勢。為了給失敗尋找替罪羊,一直堅持抵抗的餘步雲在後來被下詔入獄。最後成為鴉片戰爭中唯一被處死的高級將領。他的罪狀除了喪師失地,還有裕謙生前發給皇帝的各類小報告。倒是戰前漫天吹牛、戰時輕易尋死的欽差大臣,在死後受到皇帝的褒獎。
19世紀 美國人繪製的鎮海城地圖
其實,道光不僅需要一個禍首懲辦,也是出於信賴八旗遠勝普通漢臣的政治正確。如果時光倒退百年,這樣的做法或許還有理可尋。但經歷的王朝中期的必然腐化,道光時代的很多八旗子弟已喪失先祖武德。相比餘步雲這樣的資深軍頭,他們的實戰經驗幾乎為零,對於戰爭的理解與腐儒士大夫無異。但因為身份的天然高貴,讓他得以獲得更高權限與正確話語權。
此外,清廷在進入中期之後,也免不了奉行嚴格的文官帶兵習俗。文官在通常情況下更受信任,並可以獲得制約武將的重大職責。這也是帝制朝廷的必然選擇,用以防止武人集團的勢力膨脹。餘步雲因為更加熟悉軍務,知道鎮海的防禦空心化嚴重,不免傾向於敷衍妥協。但在具備旗人和士大夫雙重身份的裕謙看來,就是罪大惡極且不可救藥。道光皇帝后來的裁決,也是要在逆境中重申帝國的行政運行規則。
道光皇帝:我太難了!
當然,大清皇帝在此時依然沒有決定放棄抵抗。出於浙東地區的重要地位,他很快將派出更多部隊進行反攻,並使得地區內的軍事災難也進一步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