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ing聽丨635分盲人考生背後:盲卷推行6年為何仍舊遇冷?

盲人考生昂子喻在2020年高考中拿下635分後,面對媒體卻十分冷靜的説:“不要關注我的分數或者艱辛歷程,分數會不斷被人刷新,需要關注的是分數背後的東西——為什麼只有那麼少的盲人蔘加高考。”

在昂子喻之前,已有盲人考生打破過600分的高分關卡。2018年,上海盲童學校的王藴考下623分,比當年上海高考總分狀元就差3分。可是那一年,出現在普通高考考場的盲人考生一共只有2人。

盲人蔘加普通高考似乎成了“天才盲童”的舞台,然而自此之前卻並非如此。

2014年第一份盲人試卷出現在高考考場。2015年,8位盲人考生中的7位被普通高校錄取。但沒想到,此後幾年,盲人蔘加高考始終維持在個位數,2019年的10人,已經是有資料可查的最多的一次。

每年千萬考生裏,為什麼參加高考的盲人這麼少?

推開普通高考的大門

2013年12月11日,46歲的盲人按摩師李金生決定報名參加普通高考,他高考的意願比任何考生都堅決。 李金生的執拗與衝動源於此前他看到的新聞,某視障女生想要參加高考卻被拒絕報名。2002年,李金生參加過成人自考,他通過監考老師讀題的方式完成了答卷。他覺得,既然10年前的自考盲人可以參加,為什麼被認為最重要的高考,盲人就不能參加?

李金生報名高考卻被當地教育部門拒絕,於是他希望通過媒體的力量推開這扇沉睡的大門。在高考報名的最後一天,教育部門的工作人員仍舊苦勸他報名專門為殘障人士設定的“單考單招”。“那是特殊教育渠道,普通高考是融合教育,《殘疾人保障法》有明確的規定,殘障人士有參加全國各類升學和任職考試的權利。”工作人員拗不過李金生,在請示了領導後,在於下班前的最後時刻,給李金生報了名。

李金生並非先天失明,他會寫漢字,盲文反倒是半路出家,他申請了電子試卷,但高考中還是沒有答上來幾道題,幾乎交了“白卷”。離開考場時,李金生知道自己的考試失敗了,但他讓中國高考考場出現了第一份盲人試卷。李金生不擔心自己的前途,他靠着針灸按摩技能足夠養活自己,他擔心的是,明年有沒有盲人考生參加?如果盲人考生成績不好,自己豈不是成了“無理取鬧”?

2015年的普通高考,李金生再次報名參加,但當年只提供盲文試卷不提供電子試卷,李金生不得不放棄。但,不過他得知,考場里正有8名盲人應屆生參加了考試。

盲人高考的“黃金時代”

李金生很欣慰,2015年的8位盲人考生中有7人被普通高校錄取,就讀於青島盲校的黃鶯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黃鶯是在高二那年夏天得知李金生參加高考的新聞,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可以參加普通高考。她從心底裏感謝李金生,如果沒有李金生他,黃鶯大概率會參加“單考單招”去長春大學學習推拿按摩。

黃鶯非常不喜歡按摩專業,儘管她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但她覺得視障人士完全可以通過學習其他專業為自己找到出路。

不過保險起見,黃鶯還是先參加了長春大學的“單考單招”,高二時,她還是選擇進入普通高考班,她利用高二的暑假報了培訓班補課。高三時,盲校老師將普通高考班的三名同學召集起來單獨進行輔導,開展一對一教學。黃鶯覺得高三複習最吃力的是立體幾何,其他科目並沒有感受到太多難點。

高考那天,黃鶯被單獨安排在一個考場,老師提前把她帶入考場,她沒聽到同學和家長們的“加油”聲,沒感到外界的壓力。但當她進入考場後,意識到有四五位監考老師在為她服務時,她開始有了莫名的慌張。

由於是第一批參加普通高考的盲人應屆生,黃鶯此前從來沒接觸過一套完整的盲文高考真題,她拿到了29頁的語文卷子,幾乎把自己嚇了一大跳。開考後黃鶯發現題量並沒有想象的大,她坦言答得不好,但沒想到最終成績超過了一本分數線85分。

通過高考,黃鶯擺脱了只能去“按摩”的路。她本來立志去當特教老師,但因為自己是理科生,而大部分特教師範專業都是文科專業,她無法報名。幾經比對後,她選擇了武漢理工大學的社會工作專業。

考了白考一語成讖

“黃鶯們”被稱為盲人高考的“黃金時代”,這給了學弟學妹們巨大的鼓勵。但同時,黃鶯們也意識到了某些不妥,黃鶯被武漢理工大學錄取的消息通過媒體報道後,長春大學還給她打電話詢問是否還會來學校報道。而她的同學鄭榮權被温州大學錄取後,曾經“單考單招”報考的學校的新生名冊上還有鄭榮權的名字。

那個時候 “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之間就形成了一種潛移默化的“競爭”。

楊玉青是黃鶯在青島盲校的學妹,她親眼看到了黃鶯學姐通過普通高考走上了一條自己能選擇的道路。

楊玉青報考時,“單考單招”的專業有了變化,增加了南京特師的應用心理學專業。這對盲人學生來説是個可喜的變化,因為多了一個選擇,盲人的學習和就業不再等同於“按摩”。

楊玉青不想學推拿按摩,她理想的志願是法學和心理學,而且她希望能夠走出盲人的圈子,這能夠幫助自己在社會上立足。於是,當她看到“單考單招”新增了專業,還是融合教育,便毅然報考。

楊玉青順利地通過了南京特師考試,但她希望還能夠參加普通高考,看看能不能考上一個比升級本科不久的南京特師更好的學校。

最終她的高考成績比一本線高了3分,對於從來沒有做過完整高考試卷的楊玉青來説,這她覺得是個大大的驚喜。

但報志願那天,楊玉青和父母卻沒想到,計算機系統彈出的提示顯示,她的檔案已被南京特師提走無法填報志願。楊玉青梳理這件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她明白因為自己此前已經通過“單考單招”考上了南京特師,於是南京特師在統一高考填報志願前,就將她的檔案提走錄取了。

楊玉青覺得遺憾,以她的成績明明可以上更好的學校讀書。去年黃鶯學姐沒遇到這樣的問題,盲校和老師也不知道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她能去怪誰呢?難道怪自己不應該去邁進“單考單招”這條路?

楊玉青的父親開導她説,既然你報了南京特師的學位,如果你因為考試成績好而不去,這個專業招不滿,對人家學校就不公平。雖然心裏不平衡,但楊玉青覺得父親説得有道理,但“公平”二字對於一個18歲的盲人學生來説何其艱難。

打印不出的准考證

黃鶯的成功給了青島盲校的高一學生帶來了新的夢想,高二分班時,參加“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的學生幾乎各佔一半,但楊玉青的“前車之鑑”驚動了學弟學妹們,高三開學時,普通高考班裏只剩下周文晴等5名學生。

周文晴喜好文學,高一時,她曾經針對學校政教老師某些僵硬的管理措施提出過合理化建議,在沒有得到老師的反饋後,她將這件事情改編成廣播劇,在校園裏循環播放。周文晴不想去學習推拿按摩,為此她和父母產生了很多次的矛盾,父母希望她能夠通過推拿按摩找到就業出路,但是她覺得學中文畢業後去當一名老師,同樣可以兼顧自己的愛好和就業。

臨近4月,周文晴拗不過家裏人,她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放棄“單考單招”,她還是報考了南京特師的應用心理學,這個專業總比推拿按摩更能讓她接受,況且南京特師有特教和中文專業,周文晴還抱着調劑專業的想法幻想。“單考單招”結束後,周文晴給南京特師打電話,請求他們不要提前提檔,她希望如果普通高考的成績足夠好,自己或許還有選擇的餘地。即使沒有餘地,她也想進入高考考場體驗一下,這也是對自己兩年來努力的回報。

但在距離普通高考還有5天時,周文晴發現她的准考證打印不出來,因為南京特師已經提檔,周文晴沒有資格參加普通高考。她癱坐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而那一年,周文晴在青島盲校的應屆同學,那羣高一時還為黃鶯學姐而熱血澎湃的學生,走上普通高考考場的人數為0。

看不見的恐懼並不存在

周文晴帶着和楊玉青學姐相同的遺憾選擇了南京特師應用心理學專業。現在,楊玉青已經考上了研究生,正在等待遼寧師範大學的開學,而周文晴正在為考研做準備。南京特師是“單考單招”的專業院校之一,但也僅是從2016年才剛開始招收視障學生,在針對視障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方面的便利並沒有什麼經驗。而,但在四年的學習中,她倆都沒有感受到有太多不便。

周文晴承認自己當時放棄“單考單招”,而後通過普通高考升學的意念並不堅定。“我不擔心我的成績考不上,我其實更擔心的是別的學校不接收我們。”周文晴説,直到她上了大學,瞭解了相關法律政策,才知道學校是不可以拒收盲人學生的。隨着接受融合教育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才對自己在社會中立足有了更充分的信心。

比周文晴大兩屆的學姐黃鶯也一度擔心普通高校的接納程度。黃鶯填報志願之前,曾經給有意向的學校挨個打電話,凡是打通電話的,回應她的都是“不招收視障學生”,黃鶯只能選擇那些沒有打通電話的學校報考。

當黃鶯真的踏入武漢理工大學校門時,她發現困難確實存在,但解決起來遠比想象的要順暢。盲校的學生大多在生活自理方面沒問題,需要的只是教學便利。黃鶯和老師一起摸索,學校幫助黃鶯把紙版教材做成PDF文件,校對後變成Word文檔,然後通過讀屏軟件閲讀。

黃鶯很感謝母校為她提供的幫助,同時她也認為,視障學生進入普通高校就讀最大的困難其實還是在自己。她從小在盲校讀書,與盲人學生們在一起是一種平等關係,互相幫助變得理所當然。而在普通高校,健全學生幫助她,她反而會覺得給人添麻煩。“其實同學可能是真的有愛心,但視障學生會比較敏感。這種顧慮需要去克服,畢竟以後要走入社會。”黃鶯説。

黃鶯主修的專業是社會工作專業,幾年下來她會到殘聯或殘疾人康復中心實習,在那裏她感覺很舒服。也有有的時,她也會去普通的社工機構,她發現那裏對殘障人士的接納度也比想象的高得多。黃鶯慢慢開始覺得,視障學生真的沒必要非得侷限於盲人按摩或者特教老師,很多專業就業都適合他們。

可以填補的教學差距

李金生參加高考時,黃鶯已上高二,同學們考慮到只有一年複習時間,報考並不積極,她自己雖然考得成績很好,但與同期參加普通高考的3名同學比是成績最低的。

青島盲校雖然是盲人教育的翹楚,但教學大綱仍主要針對“單考單招”。高三時,盲校為參加普通高考的學生進行單獨的輔導,雖然盲校的老師們很努力,但他們老師備戰普通高考的經驗很少,相關的盲文輔導教材又幾乎是空白。

第二年楊玉青參加高考時,也曾遇到過困難。考試時她遇到一段完全不懂的文字,以為是試卷錯誤,老師核對後告訴她這是個有關導數的題目,而楊玉青卻沒有學過這部分內容。楊玉青説,高三複習時,老師也比較強調曾經學習過的知識點,認為只有一年時間,將基礎打牢對成績更有利。

楊玉青説,她在盲校就讀時,因為有黃鶯學姐的成功,學校其實是很鼓勵大家參加普通高考的。至於教學方面的問題,其實通過學校的摸索,很快就能夠跟上普通高考的要求。同學自己也能夠通過上輔導班來補上這些沒學過的知識點。

而且,楊玉青覺得盲人除了在立體幾何方面有先天劣勢外,也有優勢的一面,他們的學習更專注,能夠較少受到外界外面的影響,不像健全學生身邊充斥着那麼多的休閒遊戲的東西,而且選擇參加普通高考的學生都有自己的理想,學習的動機會比較強。黃鶯也説:“我們更知道高考機會的來之不易”。

但後來出現了“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之間二選一的抉擇,盲校、家長和學生們都開始變得保守。到周文晴參加高考時,她發現大家都會考慮升學率和未來的就業問題。

單考單招的背後

“單考單招”政策出台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教育部門授權一批高校,並以所在地單獨命題組織考試的形式招收特定類型的殘障學生。從某種意義上説,“單考單招”會使一些本不具備考入本科院校水平的視障學生進入大學,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視障學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從社會意義來説,這還是一種促進教育公平的福利性政策。

自2008年《殘疾人保障法》修訂以後,“單考單招”就和普通高考出現了理論上的並行。2014年,李金生手中的首張普通高考盲人試卷,讓這種雙軌並行成為了現實。2015年黃鶯那一屆考生是兩種考試製度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並行。

2016年楊玉青參加高考時,甚至不知道“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之間只能二選一。她自己也承認,參加了“單考單招”以後再參加普通高考,她參加高考就不會緊張了。而且楊玉青也很坦率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沒選復讀一年再搏高考,就是考慮萬一自己在壓力下沒有考好,又放棄了“單考單招”,那麼自己連南京特師也沒得上。

學習了心理學後,楊玉青和周文晴對人類“趨利避害”的本性有了理解,尤其是對於盲人學生來説,他們更加敏感,也面臨更大的壓力,而且他們和家人對未來的考慮總是從更保守的角度出發。

值得楊玉青慶幸的是,雖然她沒辦法通過普通高考選擇更好的學校,但好在她高考那一年,“單考單招”院校新增了南京特師的心理學——這是她一直都很嚮往的專業——這突破了過去盲人學生只能學習按摩和音樂的桎梏。

黃鶯也承認,如果當年她報考時,“單考單招”有心理學專業,同時又讓她必須在“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二選一的話,她也有很大的可能不參加普通高考。

可是,周文晴喜歡的是文學,但最後她只能選擇心理學——因為相對推拿按摩和音樂教育,她只能接受心理學。她坦稱坦陳,自己對這個專業她沒有太深的感情。

現在,周文晴想對學弟學妹們説,選擇考試和專業時,眼光還是應該放的長遠些,不要被社會觀念固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愛好,哪怕再拼一年,也是值得的。但她又説,這只是站在一個“過來人”的角度,當自己真的處在考生身份時,也畢竟很難下決心。

周文晴的話很矛盾,但她也説不清矛盾在哪。 “單考單招”作為一種對殘障人士的福利性政策,並沒有阻止學生有更高的追求,但追求更高理想就意味着必須要放棄福利性政策。

不過楊玉青覺得,“單招”不能取消,因為盲校的教學質量並不能保證考生都能夠繼續接受高等教育。但對於那些盲校的優質學生來説,他們就必須面臨一個抉擇,這個抉擇是沒有退路的。“除非你學習成績很好,對未來的學習和生活也有特別堅定的信心,才會堅持放棄‘單考單招’去而選擇普通高考。”楊玉青説。

統考單招統錄是發展方向

李金生認為,視障學生應該有更多的專業選擇,事實證明他們很多人在按摩以外的專業也都取得了不錯的成就。

在“單考單招”院校中開設更多專業也被認為是一種權宜之計。一位在台灣讀書並從事心理諮詢工作的視障學者指出,台灣為“身心障礙者”就讀的專業擴大到數十個,這一舉措肯定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這種進步其實並沒有擺脱二元論思維。相關人士指出,這種方式其實還是隔離教育,而非《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中指出的“全力推進融合教育”。始終在同類障礙者中競爭,除了讓社會仍舊有“殘障人士低能”的印象,還會導致殘障學生缺乏競爭,未來也很難達到開放勞動力市場競爭的標準。而增加相應的就業渠道又會增加社會的運營成本。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認為,2017年為貫徹落實新修訂的《殘疾人教育條例》,更好的為殘疾人平等參加普通高考提供支持條件和合理便利,印發的了《殘疾人蔘加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管理規定》,《規定》可簡單概括為“單考單招早錄”,殘疾考生在受到呵護的同時,也存在着學校和專業選擇的客觀侷限性。因此,“單考”已無存在必要且弊端凸顯,“早錄”則將招生院校、殘障學生和培養殘障學生的學校引入利益糾葛與衝突。

日前,儲朝暉在《光明日報》撰文指出,對殘障人士實行“統考單招統錄”不僅整個制度不僅更加合理便利,拓寬殘疾考生進入符合其自身優勢的普通高校渠道,也能有效保證政策相關各方的正當利益,利於考試招生緩解,實現普通高校對殘疾考生的全納融合,穩步提升殘疾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激勵更多殘障學生進入普通高校學習。

文/北青-北京頭條記者 張子淵編輯/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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