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生更難,定位在變,國際學校黃金時代終結?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財經十一人”(ID:caijingEleven),作者:不止十一人,36氪經授權發佈。
黃金時代是不是真的結束了,目前無法定論,可以肯定的是,跑量時代過去了,精耕的時代來臨了
11月,北京朝陽區的一個酒店會場。王秋陽在展位間逛了一圈又一圈,她時而抬頭看看海報,時而與招生人員攀談幾句,手上積攢起了厚厚一沓資料,遲遲拿不定主意。
這是王秋陽第一次參加國際學校的擇校展,她的兒子馬上面臨初升高,沒有北京户口,無法進入公立校,只能考慮國際學校。
“我不想讓他出國,也不想讓他上國際學校。”她對《財經》記者説。國際形勢一變再變,出國不是這位普通母親的首選。
校外的家長在躊躇,校內的學生也不乏退出者。程暉家的孩子之前在北京昌平的一所國際學校就讀,在今年上半年因疫情上網課引發的退費風波後,他給孩子辦理了轉學。他認識的人裏,有十多位學生家長已經或正在考慮轉學。
他對《財經》記者説,退費事件一方面是中美關係緊張的現實原因,但也暴露出一些國際學校長期積澱的管理和教學質量上的問題。
廣東(留服)國際化學校專委會副主任、廣州新僑學校執行長袁拔,從業已20餘年,眼下是他見證過的國際學校最艱難的時刻。他對《財經》記者預測,今年全國純國際高中的整體需求可能下降20%,至少一半以上的國際高中完不成招生計劃,即便是頭部的學校也很難按時按量地完成招生工作。如果這一情況持續兩三年,更不排除國際高中的倒閉或整合潮出現的可能性。
高速增長的黃金歲月已然過去,國際關係不復從前的蜜月期,疫情期間辦學質量與管理也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彷徨的不只是學生和家長,國際學校們亦處在迷霧之中。
國際高中的招生難關肖經棟是國際教育第三方評估機構宜校的創始人,他早早地嗅到了異常氣息。2018年底和2019年初,肖經棟實地調研了21座省市共50多所國際高中和公辦高中國際部。結果令人驚訝——80%學校沒有完成當年的招生計劃,有的學校招生人數同比接近腰斬。
“我拜訪的還是當地最好的學校。”肖經棟感慨,一般學校招生情況可想而知。袁拔也向《財經》記者印證,八成國際高中招生不滿,與他的感知也基本相符。
國際學校通常不會統一公開招生數據,但袁拔間接從國際學校的諮詢公司處得知,即便在國際教育需求旺盛的上海,今年三四月份,招生諮詢量也下降了20%-30%。這還只是諮詢機構方面提供的數據,“實際的下滑程度還會更高。”
去年尚且如此,今年只會更艱難。
CWA世華學校是一所新開設的IB課程國際高中,執行董事兼中方校長安瀛告訴《財經》記者,疫情期間他們不得不全盤調整招生活動,線下宣講會改在了線上,線下的筆試、面試也都改為線上,難以與學生和家長面對面交流。
高中生宋睿就讀於深圳一所知名公辦高中國際部。短短四年間,他經歷了國際部從一位難求到冷冷清清的轉變。宋睿的上一屆開設了四個班,總人數在200人左右。到他這屆時,學校原本也按200人配置了師資、設備,但最終學生數量不足百人,縮減至兩個班。今年新入學的高一學生更是隻有70餘人。
《財經》記者瞭解到,江蘇一家國際高中本計劃2020學年招收180名學生,但在今年的形勢下,校方主動降低了預期,最終招收了近百名學生,但也已經滿意了。
今年,受疫情影響,一些國外就讀的高中生向國內國際學校迴流,但這種情況杯水車薪。肖經棟估算,2019年中國在外讀高中的學生約8600人,而出國讀全日制本科的學生總數約為8萬至10萬人,這意味着即便海外高中生全部迴流,也只佔本科留學生的不到10%,難以彌補國際學校生源的缺口。
招生量扼住了國際高中的咽喉,如果持續生源匱乏,大批國際學校很可能走向破產。雖然學校收費高昂,看似資金豐厚,但從純商業角度看,也不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為避免民辦學校過度逐利,國家規定民辦學校必須劃分為營利性和非營利性。非營利性的學校舉辦者不能取得辦學收益,結餘必須全部用於辦學。國際學校中,就不乏大量非營利性質的學校。即便是營利性,辦學結餘也需按規定分配。
這意味着國際學校前期的重投入,需要更長的回報週期。國際K12探校平台探校先鋒負責人潘如飛近期撰文稱,一所國際學校的學生人數達到學校總容量的35%-40%,才能保證收支平衡。根據他之前做過的調研和統計,2015年至2020年間,上海就有30餘所國際高中和國際課程項目因財務壓力等原因停止運營。
博實樂教育(NYSE:BEDU)和凱文教育(002659.SZ)是以國際學校為主營業務的上市公司。他們是國際學校中實力較強的選手。博實樂教育(NYSE:BEDU)背靠碧桂園地產,今年6月至8月間,該公司國際學校業務營收同比增長5.8%至4.2億美元。雖然仍在增長,但增幅大幅放慢,去年,這一數字是24.6%。今年當季註冊學生數量也從去年同期將近20%的增幅,降至6.6%,最終為5.4萬人。
凱文教育(002659.SZ)主要收入來自朝陽凱文和海淀凱文兩所學校。雖然財報中未公開在校生人數,但在2020年前三季度,凱文教育營收同比下降了7.5%至2.2億元,淨虧損則同比擴大24%至9635萬元。
黃金時代逝去?十年前,國際教育行業還遍地黃金。袁拔還記得,那是個公辦學校國際部遍地開花的年代。當時政策相對寬鬆,國際部依託校園已有的基礎設施和人員辦學,只需支付運營成本,就能撐起客單價高昂的留學生意,從財務模型的角度考量,這樣的生意再划算不過。眾多資本一擁而上,公辦學校國際部成了“香餑餑”。
國際學校服務機構新學説數據顯示,2010年至2015年期間,新增公立高中國際部數量達到129所,同比增長近1.5倍,是當時增速最快的國際學校類型。但2013年國家禁止新辦和擴招國際部後,民辦類國際學校勢頭漸盛。
英國老牌私校看中中國的機會,惠靈頓公學、哈羅公學、德威等品牌接連落户中國。英國私校協會(Independent Schools Council)今年1月的數據顯示,其成員校在海外共開設了69所學校,其中中國大陸就有29所,佔比最高。地產商如碧桂園、萬科也紛紛入局,借國籍學校的溢出效應,拉昇周邊樓盤價格。
新學説數據顯示,自2011年起,民辦國際學校數量增速以每年10%以上飛昇,2016年增速一度達到22.5%。到去年9月底,國際學校總數達到1359所,獲得各類國際課程或管理認證的學校有861所。
供給仍在膨脹,但需求卻停滯不前。以最熱門的留學目的地美國為例,美國國際教育協會發布的《美國門户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赴美留學人數的增長已降至近年來最低點,同比僅增長0.8%至37.25萬。相比五年前10.8%的增速,今年下降了整整十個百分點。
具體到本科階段,赴美學生數量不增反降,同比下滑了0.5%,只有14.8萬人。
製圖:柳書琪
“不可能一直高增長下去。”安瀛説,受限於經濟水平、歐美教育的承載量等因素,這個行業已經看得到天花板了。
袁拔算了一筆數,除去本科階段交換或短期項目的學生,出國讀全日制本科的學生約有8萬人,以1359所國際學校總數計,平均分配給每所學校只有六七十名高中學生,遠達不到一般學校的招生目標。這意味着,“一線城市的學位供給已經飽和了,甚至是過於飽和了。”
過去,中國經濟騰飛和全球化進程加速,帶動了這個行業高速增長。但在全球化退潮的時代背景下,留學生紅利衰退、申請競爭白熱化、學位供過於求等,種種現象都指向,發展了數十年的留學行業的瓶頸期已經到了。
安瀛預計到了瓶頸期的到來,此前他估計,“也就是近兩三年了”,只是沒預料到疫情和國際局勢加速了這一過程。
但安瀛並不焦慮。據2020年9月QS發佈的國際學生報告顯示,僅有4%的準留學生因為疫情放棄了留學計劃,大多數學生只是選擇延期或更換目的地。
製圖:柳書琪
他告訴《財經》記者,雖然疫情帶來了很多變化,但仍有很多方面保持不變:中國家庭對教育的重視、學生對跨文化交流的需求、歐美優質教育資源的集中度,以及國外大學對中國學生的歡迎程度。
其中最關鍵的,是國外優質教育資源的吸引,和國內高考的選拔體系。只要這兩點因素在可見的未來保持不變,依然會有大量的學生和家長選擇國際教育。
相比疫情,安瀛更緊張的是教育政策的明確與穩定。“疫情、美國大選都不過是短期情況,給國際教育行業帶來的也只是小幅波動。在義務教育階段,真正決定這個行業命脈的還是政策。”
田光成是浙江省發展民辦教育研究院院長、中國民辦教育協會研究分會副理事長,他對《財經》記者指出了義務教育階段的國際學校面臨的包括招生時間差、教材課程,和招生範圍三大挑戰。
最受關注的是公民同招政策(即公辦學校與民辦學校同步招生)。以往家長常按先民辦、後公辦的順序報讀,但這一新政徹底顛覆了民辦學校招生搶跑的優勢,二者被拉回同一起跑線。國際學校屬於民辦學校,也必須與公辦學校同步招生。
新政還要求,義務教育階段嚴禁引進境外課程、使用境外教材。這意味着,原本以國外課程和教材為賣點的國際學校很有可能競爭力大打折扣。因為如果授課內容與普通公辦學校無異,難有家長願意為高昂的學費買單。
此外,去年國務院印發的《關於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中提到,民辦義務教育學校招生要納入審批地統一管理。換言之,在杭州審批的學校只能在杭州招生,在西湖區審批的學校只能在西湖區招生。
國際學校的收費通常高達十萬、二十萬元,區域受限後合適的生源將大大減少,招生工作愈加困難。“西湖區的學校招不滿,只能申請在杭州市招,但要想在浙江省招,目前還沒法突破。”田光成説。
這三大情況的變化,幾乎把國際學校和公辦學校拉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中國大量有條件的家庭讓孩子走國際教育路線,一是國外優質教育資源的吸引,二是對國內高考體系的不認同,三是國內優質合作辦學大學項目的供給不足。
疫情導致的國際學校招生難問題,是長期矛盾的短期集中釋放。如果進一步看,國際學校招生難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和出國留學直接相關的高中部,小學和初中近年來擴張還是很快的,一些優質學校的錄取率達到1:4。隨着全球疫情緩解,國際大學還將會是中國富裕家庭的首選。
結合這些因素,國際學校的黃金時代是不是真的逝去了,目前無法給出定論,可以肯定的是,跑量時代過去了,精耕的時代來臨了。2020年,或者會是這個行業的分野之年。
國際教育走向內循環“國際學校,難道就是出國培訓班嗎?”在採訪過程中,安瀛向《財經》記者提出了這個問題。在固有認知裏,進入國際學校是為了出國留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但在留學退燒後,這一根深蒂固的觀念開始鬆動。
“雙軌制辦學”在業內探討中被頻繁提起。所謂雙軌,即一所學校同時擁有國內和國外的雙重升學體制,既可以留學,也可以高考,相當於為學生上了一道“內外雙循環”的保險。
此前具備雙軌模式經驗的國際學校並不多,只有天津英華國際學校、深圳厚德書院等少數學校。但今年以來,越來越多學校開始考慮這一模式。5月,廣州亞加達外國語高級中學宣佈開設了雙軌課程,學生在高考之餘可以通過“2+2”等渠道留學。
雙軌制是否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眼下的困境嗎?多位受訪者對《財經》記者表示,實行雙規制難度高、風險大,一方面要求學校對辦學格局重新進行全盤設計,另一方面學生也難以做到高考留學雙準備。“不要輕易轉軌,轉軌沒那麼容易。”袁拔強調。
正在讀高三的宋睿最有同感。他盤算過,如果現在臨時準備明年的高考,獲得好成績的概率渺茫,而降級重讀的時間成本又過高。相比參加高考,他和他的同學都傾向於多申請幾個國家的大學。
即便是早做準備,留學競爭的高度“內卷”,無形中也加深了兩條出路間的溝壑。對宋睿來説,留學、國際教育本是區別於高考和應試教育體系的另一個選項,但現在它正在逐漸變味成另一種“應試”。
原本達標即可的託福、SAT考試,現在卻如同軍備競賽科目。宋睿所在的深圳某名牌中學國際部,每個學生都在為了留學申請焦頭爛額。“以前高中生託福七八十分也可以,現在我們的要求都是110以上(滿分120)。以前SAT滿分2400的時候,考到2100就不錯;現在滿分改為1600了,考到1500都還不算高分。”宋睿頓了頓説,“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刷。”
連社團活動、學術競賽、志願服務這些最能體現素質教育的活動,都被準留學生們看作是敲開頂級名校大門的考試科目。為了“刷經歷”,有人馬不停蹄地參加完一場活動,又要趕赴下一場。
“幾乎沒有人能同時兼顧留學和高考。”宋睿總結。肖經棟估算,能遊刃有餘地兼顧二者的學生人數,全國頂多十來人,基本都是提前保送國內高校的競賽生。
事實上,在諸多雙軌制的實踐中,學生在一定階段同樣會分流,轉向一門心思備戰高考或留學,並不存在雙重保險的優勢。
就算只是開設兩類升學通道,對國際學校而言也絕非易事。過去以高考為主軌的學校增加留學軌道,是通過強化英語課程逐步實現的,而現在以留學為主軌的學校想要加入高考競爭,則需要重新設計教學計劃和培養體系。這對學校的人力、財力、管理能力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只是在升學年級做大量備考措施是不負責任的。”袁拔説。
另一種更值得期待的內循環是國內教育的國際化。
從去年開始,安瀛一直在釐清一個問題,國際教育與中國教育絕非互斥關係,而應該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國際學校的自身定位,也不該只是出國培訓班,而應該是提供一種更國際化的教育體系、文化氛圍。
這種思考已經有了初步落地的土壤。今年疫情的特殊情況下,一批無法出國讀書的學生轉向了中外合辦項目。9月教育部宣佈90個合作辦學機構和項目可以考核招錄出國留學生,在原有招生指標外增額錄取。
尤其是中外合作辦學大學,它們的課程評價體系、師資、培養方案都與國外大學無異,可以和國外大學學分互認。教育部數據顯示,截至今年6月,全國共有10所中外合作辦學高校,不乏上海紐約大學、西交利物浦大學、崑山杜克大學等國際知名大學的分校。
袁拔告訴《財經》記者,過去這類學校只接受高考生,但今年的增額錄取相當於給國際高中學生打開了一扇大門。目前中外合辦大學正在與教育主管部門協商,從明年開始,承接國際學校學生的大學,不一定是國外高校,也可以是國內的中外合辦大學。
現有的問題在於,目前國內優質的中外合作辦學項目供給還十分有限。2019年,上海紐約大學招收中國學生的名額僅有226人,但申請人數突破了2900人,錄取率低至8%,競爭激烈程度不亞於211高校。
如果未來供給問題能夠被滿足,那麼相當一部分留學需求將由這類高校承接,“國內留學”有可能成為一種常態。
更深刻的變革來自更低齡的義務教育階段。在被禁止使用境外課程、教材後,現實的因素擺在眼前,高昂的學費定價必然要有與之相配的產品和服務,否則沒有家長會心甘情願地買單。
國際學校被迫思考同一個問題,如何在規定動作內進行教育創新、如何體現國內課程的國際性。
英文授課、國內與國際課程融合、國際交流活動等,都是國際學校在小學、初中階段新的嘗試。國內體量最大的國際教育集團楓葉教育(01317.HK)原本主要引進加拿大課程,目前已推出自主研發的國際課程,這意味着此前的國際教育中國化,已經轉變為中國教育國際化。
肖經棟用上海諺語形容,這是“螺螄殼裏做道場”,既有在狹窄的空間求生存的無奈,也有施展多樣性的創造力。
這實際上起到了倒逼作用。肖經棟認為,如果在義務教育階段,這套兼具中國教育和國際教育雙重特色的體系成熟了,那麼未來也許能把中國獨特的國際課程推向世界,中國教育也將成為國際舞台上受到認可和重視的參與者。
安瀛也在探索國內教育與國際教育的融合。隨着越來越多中國留學生在畢業後選擇回國,拋棄“出國培訓班”這一定位愈發迫切。
教育部數據顯示,2010年時出國留學生人數與回國人數比例約是2:1,而到了2018年,回國人數佔到了留學總數的78%,絕大部分留學生都會選擇回國。
製圖:柳書琪
國際學校過去總是希望培養“出得去、留得下”的學生,幫助學生適應國外的學習和生活。但如果大部分學生在完成學業後最終會回到國內,原本的教育體系就應當重新調整,加大中國語言和文化的比重。安瀛新的目標則是讓學生“出得去、留得下、回得來”。
“我不認為外部環境的變化會給國際教育帶來多大的傷害,其實它會給你釋放更大的空間,只是大家需要更長的時間去意識到這件事、採取更切實可行的應變措施。”肖經棟説。
(應受訪者要求,王秋陽、程暉、宋睿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