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哭了。所有的人都哭了!
不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那些流着鮮血倒在朝鮮土地上的年輕士兵的身影,是否會如斑斕的彩蝶,留在不再經歷戰爭的人們的記憶裏。
——王樹增《朝鮮戰爭》
2020年,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週年。
《朝鮮戰爭》(尾聲)
王樹增
朝鮮戰爭停戰談判進行的時候,躺在汶山附近軍用帳篷中閒得發慌的西方記者們開始以賭博解悶,他們賭博的內容之一是:停戰談判需要多長時間?有人説弄不好就得一個月;立即有人願意出重金賭另一個結果:談判時間不會超過兩週。
朝鮮戰爭停戰談判整整進行了兩年。
在這兩年中,沒有發生大規模、大兵團的運動戰。
在這兩年中,在雙方的防禦線上,密集地部署着兩百多萬人的大軍,構築了世界戰爭史上最漫長的、最複雜的、最堅固的防禦工事。
聯合國軍的防線由部署嚴密的火炮陣地、坦克羣以及步兵組成,數層陣地使其縱深達三百公里,每一層防線都構築了永久性的工事和塹壕,每一層防線都制定了周密的空軍支援預案,形成了一個火力強大的立體防禦網絡。這條防線被稱為“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深淵”。
而在中國軍隊的防線上,數十萬官兵開始建設世界上最浩大的地下防禦工程,其土石方總量能開鑿數條蘇伊士運河。沿着對峙線自西向東,數百公里的防線上,深埋在地下的永久式坑道和交通壕蛛網般四通八達,前沿的數十萬中國官兵設施齊全地生活在地下,他們所佈置的火力陷阱能令任何進攻的敵人立即遭到毀滅性打擊。這些在地下枕戈待旦的中國官兵被稱為“閉居洞中的龍”。
在這兩年中,在雙方的接觸線上,無時無刻不發生着陣地對攻戰。絕大多數戰鬥的起因僅僅是一個很小的山頭的佔有權,或者是一條彎曲的小路的通行權。
這是比“摩擦戰”要嚴酷得多的戰鬥,一個高不過數米的山包,往往持續戰鬥數週,投入兵力數團,陣地易手數十次,傷亡官兵無數。其中一次最典型的陣地對攻戰發生在一個叫上甘嶺的小村莊附近的幾個山包上,雙方投入兵力的密集、彈藥消耗的數量之大,以及官兵傷亡的數字之巨,都是史無前例的。
在這兩年中,朝鮮北部的空中,每日飛機戰鬥飛行的頻繁程度也堪稱歷史之最。聯合國軍的轟炸機和戰鬥機對朝鮮北方晝夜不停地進行了毀滅性的轟炸,美方稱之為“空中絞殺戰”。中國軍隊同時進行了規模空前的防空戰鬥,運輸部隊在最嚴酷的空中威脅中強行進行物資補充,其動員的人力規模可與世界史上任何一次偉大工程的修建相比。
在這兩年中,交戰雙方在停戰談判的會場上,上演了世界戰爭史上最漫長、最艱難、最富戲劇性、最明爭暗鬥的心理較量。停戰協定每一條款的達成、甚至每一個字的爭論,都會帶來整個世界瞬時的絕望或希望。繁如星河的談判筆錄和層出不窮的談判花絮,連篇累牘地佔據着世界報刊的新聞版面。
戰俘的抗爭,反戰的遊行,政治的微妙變化,戰事的突然進展……
有一天傳來消息:停戰協定的簽字就要舉行。突然,戰線中部規模很大的戰事又起。李承晚説不要聯合國軍了,他要“單幹”。結果中國軍隊發動了金城戰役,專打要“單幹”的南朝鮮軍。南朝鮮軍不但傷亡慘重,而且丟失了大片土地。新上任的聯合國軍司令馬克·克拉克將軍説:“讓中國人教訓一下韓國人吧!”
戰爭到底是什麼?
真的到了停戰協定簽字的那天了。
戰後,在記錄朝鮮戰爭的浩瀚文字中,曾有過幾行文字不經意地寫到了停戰的那一天發生在前線的一件小事,因為在規模巨大的戰爭中這件事太小,所以連主人公的姓名也沒能留下。
前線,一名中國軍隊的小戰士奉命往前沿陣地送一個命令。這張寫着命令的字條被摺好揣在他的上衣裏。通往前沿的炮火不知為什麼在今天變得異樣的猛烈,小戰士奔跑着,躲避着,不時地從這個彈坑跳到另一個彈坑。敵人射來的炮彈追着他,掀起的泥土幾次把他埋起來。他不想死,儘管這條路上已經有那麼多的中國士兵死去了,他只想儘快完成任務。
他幾次去摸他的前胸,那張命令還在。就要接近陣地的時候,小戰士被炸倒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一隻腳齊着腳腕斷了,斷腳就在不遠的地方,還穿着膠鞋。小戰士臉色蒼白地躺了一會兒,開始往陣地上爬,他一隻手用力,另一隻手抱着自己的那隻斷腳,他想等爬到了自己的陣地腳就能接上了。
小戰士爬上陣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他看見天邊有一輪很紅很紅的夕陽。昏迷前,他把那張命令從胸前掏了出來。
命令:今晚二十二時正式停戰。屆時不準射出一槍一炮。
指揮員拿着命令看了看錶:二十時整。
離朝鮮戰爭正式停戰僅僅還有兩個小時。
指揮員把小戰士抱起來,大聲喊:“來三個人把他背下去!不準讓他死了!拿着他的這隻腳!”
一位獲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勳章的老文工團員在戰爭結束後出版的一本名為《盛開的金達萊》的書中,回憶了這樣一位小姑娘。
文工團員曉燕是北京人,十六歲,脖子上總愛系一條紅色的薄圍巾。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時,剛上初中的她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參加志願軍的時候,全校師生都羨慕她,隆重地歡送了她。曉燕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很亮,歌唱得好,為了讓她保護嗓子,上級專門發給她一條很厚的毛線圍脖兒,可她一直捨不得圍。
她唱的那些歌唱英雄的歌都是自己寫的。在坑道里一支二胡的吱呀呀的伴奏下,她一唱起來,官兵們就一臉温存地靜靜地聽,忘了鼓掌,直到她唱完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時,這才掌聲雷動。
她唱的那首《歌唱英雄劉光子》,大家都説寫得好唱得更好,就是劉光子一個人站起來説:“好什麼好?不好!”於是曉燕就找到劉光子同志徵求修改意見,那些意見都記在她的日記本上。
她的日記本像她人一樣很精緻,封面上有幾個燙金的字:共青團手冊。
戰鬥的時候,她也很勇敢,和其他文工團員一起趴在前沿用英語向敵人喊話,勸美國兵過來投降。她的聲音細細的,不知道美國兵們聽到過沒有。
後來,她在一個朝鮮村莊裏看見一位丈夫上前線就要臨產的朝鮮大嫂,於是就去照顧她。她把自己那條捨不得圍的厚圍脖兒拆了,給大嫂織了一件毛衣。
朝鮮鄉親很喜歡這個中國小姑娘,她就給朝鮮老鄉們唱歌,唱的是朝鮮語的《春之歌》。這天,她正唱歌的時候,美軍的飛機來了。朝鮮鄉親們慌亂地跑散,她一個人喊:“別亂跑!進防空洞!”她一邊喊,一邊奔向開闊地,一邊把她那條紅色的薄圍巾高高地舉起來。
美軍的飛機開始向這團紅色俯衝追擊,機槍子彈和炸彈在她的身邊爆炸,曉燕負傷了,她的身後是一條長長的血痕,最後,她被一顆炸彈炸倒,紅色的薄圍巾在爆炸的氣浪中飛舞起來。
志願軍文工團員曉燕死的那天,是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簽字的前一天。
朝鮮戰爭停戰協定正式簽字的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時。
簽署的文件是《朝鮮停戰協定》和《關於停戰協定的臨時補充協議》。
1950年10月至1951年6月,中朝軍隊連續進行了5次戰役,把侵略軍從鴨綠江和圖們江邊趕回到三八線附近。這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某部渡過漢江後圍殲殘敵。
聯合國軍方面簽字的是美國人威廉·哈里遜少將,中朝軍隊方面簽字的是北朝鮮人民軍南日大將。因為每份文件分別有中、朝、英三種文本,每種文本一式三份,所以簽字的人要簽名十八次。
根據停戰協定中“簽字以後十二小時正式生效”的條款,在簽字後的十二個小時內,整個幾百公里的戰線上,空前猛烈的槍炮聲撼天動地。曳光彈、照明彈、信號彈把整個朝鮮半島的天空打得通紅,宛如這裏又開始了一場新的大規模的戰役。——戰爭的雙方都要在最後的十二小時內顯示自己火力的強大,證明自己鬥志的不屈。另外,把彈藥消耗完省得往回搬運。
二十七日晚二十二時,戰線突然沉寂下來,這是一種奇特的“突然”。
寂靜了一下之後,前沿上雙方官兵從戰壕中探出頭來,然後一起歡呼。
美軍陸戰一師士兵馬丁·拉斯這時看見了夜空中懸掛的一輪明月,“它好像是一隻中國燈籠”,他説。
幾個中國士兵溜達到美軍的陣地上,拿出幾粒糖果和一塊手絹要送給美軍士兵做禮物,美軍士兵説他們不要糖果和手絹。
美國人説,整個朝鮮戰爭他們損失了十四萬兩千零九十一人,其中三萬三千六百二十九人死亡,十萬三千二百八十四人負傷,五千七百一十八人被俘或失蹤。
中國軍隊在朝鮮戰爭中的傷亡人數至今沒有公開的記錄。
彭德懷走上了還冒着硝煙的前沿陣地。幾個小時前,這裏還在戰鬥。一隊擔架抬着中國士兵的遺體走下來,彭德懷掀開每一個擔架上覆蓋着的白布,漸漸地,他的眼睛裏充滿淚花。
他哽咽地説:“就差幾個小時,他們這麼年輕……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掩埋好,立上個牌子……”走下陣地的時候,彭德懷突然命令吉普車停下來。他下車之後,在路邊的泥土中,揀出一隻滿是彈洞的白色搪瓷水杯,水杯上紅色的字是:獻給最可愛的人。
彭德懷捧着這隻水杯久久地不説話。
他不知道這隻水杯的主人叫什麼名字,但他一定是一名志願軍戰士。很久以後,彭德懷喃喃地彷彿在問自己:“這個兵,犧牲了?還是負傷了?”
這時,北朝鮮所有的城市和集鎮,都在反覆廣播着:
朝鮮人民軍全體同志們:
中國人民志願軍全體同志們:
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願軍經過了三年抵抗侵略、保衞和平的英勇戰爭,堅持了兩年爭取和平解決朝鮮問題的停戰談判,現在已經獲得了朝鮮停戰的光榮勝利,與聯合國軍簽訂了朝鮮停戰協定。
停戰協定的簽訂是以和平方式解決朝鮮問題的第一步,因而是有利於遠東及世界和平的。它獲得了朝中兩國人民的熱烈擁護,使全世界愛護和平的人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在停戰協定開始生效之際,為了保證朝鮮停戰的實現和不遭破壞並有利於政治會議的召開,以便進一步和平解決朝鮮問題起見,我們發佈命令如下:
……
當晚,開城舉行了慶祝晚會。
晚會上演的是兩部中國古典愛情劇目:《西廂記》和《梁山伯與祝英台》。
有人説在前線演出這樣的劇目不好,但是還是演了,官兵們看了還想看。當台上的祝英台因為心上人的死而也要死時,台下的官兵們齊聲喊:“不要死!不要死!參軍去!參軍去!”
又有人不同意演祝英台為梁山伯“哭靈”的那一場,説總是哭,氣氛太悲傷。彭德懷説:“人死了,為什麼不讓哭?”
舞台上的祝英台最後沒有參軍而是選擇了殉情。在現實永遠無法企及的幻覺裏,相愛的人化成了蝴蝶雙雙飛舞。
志願軍官兵看到這裏既感動又驚異。
不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那些流着鮮血倒在朝鮮土地上的年輕士兵的身影,是否會如斑斕的彩蝶,留在不再經歷戰爭的人們的記憶裏。
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向美軍發動進攻(1951年攝)
有人邀請彭德懷跳舞,彭德懷説他不會,從來不會。
再來邀請彭德懷的是一位年齡很小的小姑娘,和曉燕一樣有一雙很大很亮的眼睛。彭德懷説:“孩子,我拉着你,咱們走一圈吧!”
於是,一位憔悴的老將軍拉着一位花一樣的小姑娘的手,他們走了起來。他們走得很慢,從不曾如此動聽的音樂緩緩地流淌在他們安然的腳步中。小姑娘抬起頭去看彭德懷,彭德懷的臉上是令人敬畏的滄桑。
所有的人都哭了。
回顧朝鮮戰爭,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彭德懷説:“在三年激戰之後,資本主義世界最大工業強國的第一流軍隊被限制在他們原來發動侵略的地方,不僅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陷入日益不利的困境。這是一個具有重大國際意義的教訓。它雄辯地證明:西方侵略者幾百年來只要在東方一個海岸上架起幾尊大炮就可霸佔一個國家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
編輯:孫欣祺
來源:新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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