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1200年了,這首千古名作,我們為什麼都讀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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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情歌非情歌

公元820年正月庚子(廿七)這天夜間,43歲的唐憲宗李純突然駕崩於中和殿。李純長期服用金丹,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宦官常常獲罪,有的被處死,因而人人自危。當時,人們都説是宦官王守澄和內常侍陳弘志殺了皇帝,偽稱皇上“誤服丹石,毒發暴崩”,並假傳遺詔,命李恆繼位,這就是唐穆宗。

千古名作《竹枝詞》的真實由來

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冬季,在洛陽丁憂守母喪的劉禹錫,被任命為夔州(今重慶市奉節縣)刺史。長慶二年(822)正月初二,劉禹錫到達夔州。初五這天,他寫了《夔州謝上表》。

唐穆宗李恆即位以後,對待當年參加過永貞革新人員的態度有所變化。因此,劉禹錫在表文中對自己的蒙冤遭貶做了一些辯白,澄清是非,希望穆宗能夠“大明御宇,照燭無私”。

劉禹錫居母喪之前,任連州刺。當時的連州,只管轄桂陽、連山、陽山三縣。夔州在長江三峽的上游,地理位置比較重要,管轄奉節、雲安、巫山、大昌四個縣,轄境相當於今天重慶市的奉節、雲陽、巫山、巫溪等縣地。劉禹錫在《夔州刺史廳壁記》中説:“按版圖方輸,不足當通邑,而今秩與上郡齒。”

唐代顏師古認為“方輸”就是“方軌而輸,雜出貢賦,入於天子”。概括而言,“方輸”就是指繳納天子的貢賦,也就是賦税。夔州按版圖(土地面積)和所繳納的賦税來説,比不上交通方便經濟發達的那些通都大邑的州,但如今夔州的行政級別和俸祿卻與上等州郡相併列。

唐代按照户口和經濟等情況,將州分為輔、雄、望、緊、上、中、下七個等級。州的等級不同,其官吏的級別、建制、俸祿等也有所不同。上州刺史為從三品,中州刺史為正四品上,下州刺史為正四品下。

劉禹錫從連州刺史到夔州刺史,雖然都是刺史,但由於夔州“秩與上郡齒”,等級與上等州郡相併列,因此劉禹錫這個夔州刺史的級別和待遇也就隨之提高了。

聰明的劉禹錫一眼就窺出了這極其微妙的變化,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希望。他深知,這自然是皇帝的恩典,但更是好友宰相裴令公裴度努力的結果。

元和十年(815),劉禹錫自朗州(治所在今湖南省常德市武陵區)司馬任上被召還,有可能重回尚書省。但這年三月,劉禹錫和柳宗元等同去長安玄都觀(guàn)看桃花,作了一首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據唐孟棨《本事詩》記載:

劉尚書自屯田員外左遷郎州司馬,凡十年始徵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其詩一出,傳於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於執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日,出為連州刺史。(唐·孟棨《本事詩·事感第二》)

這首詩的意象非常之妙,單從詩的象來看,通篇只説看桃花的事,但稍一思考就會發現詩的象外之意。“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那分明是在説,朝廷裏這麼多新面孔的官員,都是我劉禹錫被貶之後提拔栽培的。這不僅諷刺了提拔者,也諷刺了被提拔者,因而觸怒了一批新權貴。於是,“諫官爭言其不可,上與武元衡亦惡之”。諫官們爭先恐後表態,認為不能提拔這批人,唐憲宗和宰相武元衡也都討厭劉禹錫。武元衡是劉禹錫的政敵,另兩位宰相張弘靖和韋貫之,雖然對劉禹錫沒有什麼敵意,但也沒什麼深交。而當時的裴度為御史中丞,不在宰相班子裏,因此也左右不了形勢。

於是,這些被召回的當年“永貞革新”被貶謫的人,統統安排到邊遠的州郡作刺史。官職雖然由司馬升遷為刺史,但地方卻更加偏遠,等於明升暗貶。永州司馬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任播州刺史。播州就是今天的貴州省遵義地區,唐代的時候播州屬於下州, “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跡罕至”(《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列傳第一百一十《劉禹錫傳》),州民總數還不到五百户。讓劉禹錫到如此偏僻荒涼的州任刺史,分明是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劉禹錫接到任命的詔書,頓時驚慌失措。因為劉禹錫的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體弱多病,風燭殘年,根本無法與劉禹錫一起跋山涉水到幾千裏外的播州去生活。劉禹錫又沒有其他兄弟,所謂“劉二十八”的行第稱呼,那是堂兄弟的排行。

柳宗元得知劉禹錫任播州刺史的消息,非常難過地説:“播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萬無母子俱往理!”(《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九)播州根本就不是人生活居住的地方,而夢得高堂尚在,萬萬沒有讓母子二人一同前往的道理!他打算向朝廷請求,願意把自己由柳州改任播州,讓劉禹錫到條件稍微好一點的柳州去任職。患難見真情,柳宗元真是夠朋友!

這時,御史中丞裴度向憲宗進言:

“禹錫誠有罪,然母老,與其子為死別,良可傷!”上曰:“為人子尤當自謹,勿貽親憂,此則禹錫重可責也。”度曰:“陛下方侍太后,恐禹錫在所宜矜。”上良久,乃曰:“朕所言,以責為人子者耳;然不欲傷其親心。”退,謂左右曰:“裴度愛我終切。”明日,禹錫改連州刺史。(《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九)

裴度向憲宗進言説:“劉禹錫誠然有罪,但是他的母親年事已高,與自己的兒子去作永別,實在使人哀傷!”憲宗説:“作為人子,尤其應該使自己謹慎,不要給親人留下憂患。如此説來,劉禹錫也是甚可責難的啊。”裴度説:“陛下正在侍奉太后,恐怕在劉禹錫那裏也應予以憐憫。”過了許久,憲宗才説:“朕説的話,是隻責備作兒子的罷了,但是並不打算使他的母親傷心。”從朝堂上退下來之後,憲宗對身邊的人説:“裴度對朕愛得深切啊。”

裴度的進言實在是太智慧了!是啊,孝是要推己及人的。身為皇帝,自己正在侍奉太后,口口聲聲提倡孝道。皇上的母親應該由兒子來盡孝道,臣子的母親也要由兒子來盡孝道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皇帝把正在為高堂老母盡孝的臣子,任命到極其偏遠的州去為國家做官理政,天下人都會覺得皇帝的做法有傷孝理之風,這是會影響聖望的。所以,唐憲宗才説:“裴度對朕愛得深切啊。”第二天,劉禹錫就被改任為連州刺史了。

連州地處南方,臨近大海,物產豐富,州民十多萬人,與播州的情況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啊。看來,唐憲宗是給足了裴度的面子。這年六月,武元衡遇刺身亡,裴度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宰相。

這次劉禹錫為母守喪期滿之後,又從原來的連州刺史改任“秩與上郡齒”的夔州刺史,宰相裴度所起的作用不言而喻,皇帝又給了裴度的面子。對於皇帝的恩典,劉禹錫已經在《夔州謝上表》中千恩萬謝了,這是名正言順的。可是對宰相裴度的感謝就不能像對皇上那樣明言謝恩了,因為朝廷的人事關係極為複雜,如果寫信直接向裴度表示感恩,一是太俗氣,二是消息一旦泄露,不僅不利於自己的前途,而且對宰相裴度也不利,甚至還可能遭黨錮之禍。但如果不言不語,那就太不懂事了,身為宰相的裴度,為你劉禹錫用盡心思,幫了恁大的忙,你卻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這就會傷朋友的心。

怎麼辦呢?詩豪就是詩豪,一首既有“言志”,又有“意象”,而且志存高遠,象美意妙的千古名作《竹枝詞》,就這樣誕生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從詩的表面來看,這就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風韻搖曳”的優美情歌。但這只是詩的象,那象外之意是説:

裴令公啊裴令公,你就是那江上唱歌的年輕小夥子,你唱的歌好像漫不經心,但我這情竇初開的少女卻能心領神會。你那漫不經心的歌聲,就像現在的天氣一樣:“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看似無情,實則有情。

這首詩寫得實在太好了,它不翼而飛,到處傳播,很快就傳到了東都洛陽和首都長安,當然也傳到了裴度的耳邊。那真是有口皆誦啊!幾乎所有聽到這首詩的人,都讚不絕口。但可能只有裴度知道這首詩的象外之意,因此他會心地笑了:“好你個劉二十八,不愧一代詩豪!希望你不要着急,後會有期。”

裴度一直在想辦法努力説服唐穆宗,等劉禹錫夔州刺史任滿後,讓他回京任職。可是,就在劉禹錫任期將滿的時候,唐穆宗卻於長慶四年(824)正月十一日中毒而死,年僅30歲。穆宗15歲的長子李湛即位,這就是唐敬宗。

裴度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一切還得重來。這年夏季,劉禹錫沒能進京任職,而是調任和州(今安徽省和縣)刺史,暫且棲身。

裴度對劉禹錫回京的事非常着急,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加快了節奏的進程。寶曆二年(826)冬,在和州刺史任上只有兩年多的劉禹錫奉詔回洛陽。

本年十二月,唐敬宗被宦官劉克明所殺,穆宗18歲的次子李昂即位,這就是唐文宗。這次裴度真是堪稱英明啊,如果稍遲一步,劉禹錫回京的事又會泡湯了。

古人誤讀《竹枝詞》:“唱歌聲”還是“踏歌聲”

對於這首假象盡意、以象達意、意在象外的千古名作,人們都只把它當成了一首情歌,而且主要都是欣賞其“晴”與“情”的雙關之妙。

明代周珽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中評道:

起興於“楊柳”“江水”,而借景於東日、西雨,隱然見唱歌、聞歌,無非情之所流注也。

清代黃生在《唐詩摘鈔》中評道:

此以“晴”字雙關“情”字,其源出於《子夜》《讀曲》。

清代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中評道:

劉禹錫:“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温飛卿:“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古趣盎然,勿病其俚與纖也。

清代王士禎在《唐賢小三昧集》中評道:

雙關語妙絕千古,宋元人作者極多似此,元音杳不可得。

晚清俞陛雲在《詩境淺説續編》中選評了劉禹錫的六首《竹枝詞》,本詩列為第六首:

此詞第四、第五兩首之前二句,皆質直言之。此首起二句,則以風韻搖曳見長。後二句言東西晴雨不同,以“晴”字借作“情”字。無情而有情,言郎踏歌之情費人猜想。雙關巧語,妙手偶得之。

俞陛雲是晚清知名學者、詩人,31歲時參加光緒二十四年(1898)進士考試,殿試名列第三,以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其祖父為晚清著名文學家、教育家、書法家,經學大師,清代“《説文》四大家”之一,著有五百卷的皇皇學術鉅著《春在堂全集》。其子俞平伯是現代著名文學家,曾任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一級研究員,是“新紅學”的開拓者之一。

《詩境淺説·序》雲:

丙子(1936年,作者68歲)夏日,孫兒女自學堂暑假歸,欲學為詩。餘就習誦之《唐詩三百首》,先取五言律,為日講一詩。凡聲調、格律、意義及句法、字法,剖析言之,俾(使)略知徑途,經月積成一卷。老友章君式之見之,喜其便於初學,為署端曰“詩境淺説”。憶弱冠學詩,先祖曲園(俞樾自號曲園居士)公訓之曰:“學古人詩,宜求其意義,勿獵其浮詞徒作門面語。”餘銘座勿諼(xuān,忘記)。若雲尚論古人,餘則未敢也。

“丙子”年即1936年,時作者68歲。《詩境淺説》是俞陛云為家中孫兒女“欲學為詩”特意編選的啓蒙讀物,側重於分析每首詩的“聲調、格律、意義及句法、字法”。最初是從人們習誦的《唐詩三百首》中選講五律24家39首,出書時這部分為甲編。另有乙編“五言摘句”,選講五律名聯35家56聯;丙編選講七律29家47首;丁編“七言摘句”,選講七律名聯30家45聯。續編選講五言絕句77家131首,七言絕句93家249首。全書選講的唐代律詩和絕句共466首(不計名聯)。

《詩境淺説》的書名,為章鈺所取。章鈺(1865-1937),字式之,近代藏書大家、校勘學家、教育家。齋號“四當齋”,取宋尤延之以書籍“飢當肉、寒當裘、孤寂當友朋、幽憂當金石琴瑟”之語。曾問業於俞曲園先生,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江蘇巡撫奏準留籍辦學,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成立初等小學堂40所,同時開學。朝廷以其辦學劬勞,保加四品銜。後任外務部一等秘書,兼任京師圖書館編修。

《詩境淺説》影響很大,自上世紀30年代出版以來,屢屢再版。近年來,已經有包括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在內的十多家出版社出版該書,但都只是排版印刷而已,卻未見有評註整理本出版。這既説明了學術水平的江河日下,也反映了當前出版界的浮躁逐利和編輯的無能。因為據原書出版很方便,不需要編輯組稿審稿,而且還不用支付稿酬(已經是公版書)。近年來這種民國公版書的簡單重印,似已悄然成風。

其實,民國學者的許多著作,雖然今天仍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但今天的一般讀者閲讀還是有一定困難的,因此,我一直主張應該出版這些著作的校勘評註整理本,這對今天的讀者是很有用的。另外,民國的著作本身也存在一些問題。譬如劉禹錫的這首《竹枝詞》吧,且不説《詩境淺説》就象解象的講論未探真髓,即便是原詩也是有問題的。

劉禹錫曾自編詩文集四十卷,大(太)和七年(833)在蘇州刺史任上,又選錄其中的四分之一編成《劉氏集略》十卷。但這兩種自選集都已失傳,《新唐書·藝文志四》著錄的“《劉禹錫集》四十卷”不是劉禹錫的自選集,因為其中有大和七年以後的作品。到了北宋的時候,《劉禹錫集》四十卷失去了十卷,宋敏求蒐集遺文,編成《外集》十卷,合原集仍為四十卷。這樣,《劉禹錫集》就出現了四十卷和三十卷兩種版本。

四十卷本僅存宋刻本三種:一是宋蜀刻本《劉夢得文集》三十卷、《外集》十卷,藏於日本平安福井氏崇蘭館。1913年,江蘇武進董康用珂羅版影印了一百部帶回國,後《四部叢刊》據以影印。二是南宋浙刻本《劉賓客文集》三十卷、《外集》十卷,今藏於台灣故宮博物院,卷十三原缺第三、第六兩頁。三是宋蜀刻本《劉夢得文集》,僅殘存一到四卷,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

三十卷本今有明刻本和《畿輔叢書》本《劉賓客文集》。

另外還有光緒三十一年(1905)仁和朱氏結一廬《賸餘叢書》本,是根據明抄本刊刻的,後又收入劉承幹《嘉業堂叢書》中。

以上所有版本,劉禹錫的這首《竹枝詞》的第二句均作“聞郎江上唱歌聲”,而不作“踏歌聲”。

另外,《全唐詩》和《文苑英華》也都作“聞郎江上唱歌聲”,且並無異文。

那麼,《詩境淺説》的“聞郎江上踏歌聲”是從何而來的呢?就所見選本來看,“聞郎江上踏歌聲”最早見於清初王世禎選編的《唐人萬首絕句選》:

王士禎(1634—1711)是清初傑出的詩人、文學家,《唐人萬首絕句選》是根據宋洪邁《唐人萬首絕句》選編的,但洪邁書的兩種刻本並不作“踏歌聲”。

“聞郎江上唱歌聲”之所以誤為“聞郎江上踏歌聲”,很可能與李白的《贈汪倫》有關: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贈汪倫》是一首極為通俗有名的絕句,幾乎婦孺皆誦。詩的第二句“忽聞岸上踏歌聲”與“聞郎江上唱歌聲”非常相似,背誦的時候,一不小心就串籠子了。於是,“聞郎江上唱歌聲”就串成了“聞郎江上踏歌聲”。

踏歌,原為漢、唐時的風俗性歌舞,參與者連臂以腳踏地而歌。《舊唐書》卷七《睿宗紀》中就有“踏歌”的記載:

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門觀燈,出內人連袂踏歌,縱百僚觀之,一夜方罷。

唐先天元年(712)八月,睿宗李旦禪位於太子李隆基,退為太上皇,但仍掌握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權以及重大刑案的裁決權。先天二年(713,本年十二月改元為開元元)正月十五元宵節,太上皇李旦登上安福門觀燈,讓宮中的人出來跳連袖踏歌舞,任憑百官觀看,一整夜才散去。

《資治通鑑》卷二〇六“聖曆元年”戊戌(698)也有“蹋(踏)歌”的記載:

默啜使閻知微招諭趙州,知微與虜連手蹋《萬歲樂》於城下。將軍陳令英在成上謂曰:“尚書位任非輕,乃為虜蹋歌,獨無慚乎!”佑微微吟曰:“不得已,《萬歲樂》。”

通天元年(696)六月,閻知微被武則天任命為三品春官尚書(吏部尚書),命他帶着豐厚的聘禮,護送武延秀去娶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的女兒,想用和親的方式阻止突厥犯邊。默啜收了聘禮卻拒絕成婚,要殺掉大周的和親團,帶兵去輔助李氏皇子登帝位。閻知微便投降了突厥,被封為“南面可汗”,並擔任先鋒官,帶領突厥兵攻打唐朝的趙州(今河北省石家莊市趙縣)和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閻知微到了趙州城下就讓守護趙州城的陳令英將軍投降,以免被突厥大兵屠城。這時突厥大隊兵馬已經來到,閻知微便急忙前去迎接,並在城下與突厥士兵們連手踏歌,唱起了《萬歲樂》。陳令英在城上説道:“尚書職位不輕,竟然為敵人踏地歌唱,難道不感到慚愧嗎!”閻知微一邊跳一邊低聲吟唱道:“不得已,《萬歲樂》。”我被突厥所逼迫,身不由己,踏地歌唱《萬歲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宋末元初史學家胡三省《資治通鑑》注云:“蹋歌者,連手而歌,蹋地以為節。《萬歲樂》,歌曲之名。”

詹鍈等譯註、章培恆審閲的《李白詩選譯·贈汪倫》注云:“踏歌:當地民間一種唱歌藝術。歌時,幾個人手拉着手,腳踏節拍而唱。”(鳳凰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231頁)

鬱賢皓《李白集·贈汪倫》注云:“踏歌:唐代民間流行的一種手拉手、兩足踏地為節拍的歌唱方式。’(鳳凰出版社2014年10月第1版197頁)

既然“踏歌”是幾個人手拉手、兩腳踏地以為節拍而歌唱,那“聞郎江上唱歌聲”就絕不能作“聞郎江上唱踏聲”。因為,一則這唱歌的“郎”只是一個人,無法“幾個人手拉手”;二則這唱歌的“郎”是在“江上”,無法“踏地而歌”。它不同於李白《贈汪倫》的“忽聞岸上踏歌聲”,那是王倫帶領着一羣村人踏地為節拍,邊走邊唱前來為李白送行。一羣村人,自然可以“幾個人手拉手”;在“岸上”,自然可以“踏地而歌”。

人們對自己熟悉的詩,往往是習焉弗察,雖然背誦錯了,自己也感覺不出來。又因為記得很熟,所以在寫作引用時就直接默寫出來了,一般都懶於訪書,這就造成了引文的錯誤。這種現象,在古代和晚近學者的著述中是屢見不鮮的。

如沈其光《瓶粟齋詩話續編》卷五雲:

禹錫在沅湘間,以俚歌鄙陋,乃依《九歌》之旨作《竹枝》九章,教巴兒歌之,所謂“巴歙”也。其詞曰:“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城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天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這裏引用劉禹錫的《竹枝詞》就錯了好幾處:“白鹽城下蜀江清”當作“白鹽山下蜀江清”;“蜀江春水拍天流”,當作“蜀江春水拍山流”;“聞郎江上踏歌聲”,當作“聞郎江上唱歌聲”。

今人誤讀《竹枝詞》:基本忘了“詩言志”

對劉禹錫的這首《竹枝詞》,今人的鑑賞很多,影響較大的有以下幾種。

一是《唐詩鑑賞辭典》,該篇為沈祖棻先生鑑賞:

這是其中一首摹擬民間情歌的作品。它寫的是一位沉浸在初戀中的少女的心情。她愛着一個人,可還沒有確實知道對方的態度,因此既抱有希望,又含有疑慮;既歡喜,又擔憂。詩人用她自己的口吻,將這種微妙複雜的心理成功地與以表達。……姑娘雖然早在心裏愛上了這個小夥子,但對方還沒有什麼表示哩。今天,他從江邊走了過來,而且邊走邊唱,似乎是對自己多少有些意思。這,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和鼓舞,因此她就想到:這個人啊,倒是有點象黃梅時節晴雨不定的天氣,説它是晴天吧,西邊還下着雨,説它是雨天吧,東邊又還出着太陽,可真有點捉摸不定了。這裏晴雨的“晴”,是用來暗指感情的“情”,“道是無晴還有晴”,也就是“道是無情還有情”。通過這兩句極其形象又極其樸素的詩,她的迷惘,她的眷戀,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希望和等待便都刻畫出來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唐詩鑑賞辭典》835-836頁)

二是褚斌傑先生主編的《中國曆代詩詞精品鑑賞》:

這是一首摹擬民間情歌的作品,寫妙齡女子對意中人進行揣測得微妙心理。第一句寫景,詩目中所見。第二句寫她耳中所聞。三、四句接着寫她聽到歌聲後得心理活動:這人得感情就像多變得天氣,令人捉摸不定——東邊的天上,太陽光芒四射;西邊的天上卻下着雨,説是沒有晴(情),卻又有晴(情)。這兩句樸素的猜測之辭把少女那有所期待而又忐忑不安得心態刻畫得十分傳神。(褚斌傑主編《中國曆代詩詞精品鑑賞·唐五代卷》,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283頁)

三是袁行霈先生主編的《歷代名篇賞析集成》,該篇為鄭孟彤先生鑑賞:

本篇詩一首情歌。它反映了當地青年男女得愛情生活。詩中寫的是一個船家姑娘得初戀情懷。作者……巧妙地運用雙關、比喻的修辭手法,表達這位姑娘微妙複雜得心態。(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12月第1版袁行霈主編《歷代名篇賞析集成》1035頁)

這些鑑賞講解,都是就象解象,以象為意,既沒有體現“詩言志”的本質特徵,也沒有讀懂詩的意象,去詩之本旨遠矣!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也就是乾隆皇帝敕編過一部《唐宋詩醇》,宋詩只選了兩家,即蘇軾和陸游,可見這兩位大詩人成就之高。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雲: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

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

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這兩句是説,所寫的詩如果一定是這首詩的字面意思,而沒有象外之意,那你一定不是個懂詩的人。

陸游在《示子遹》一詩中説: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

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

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

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

元白才倚門,温李真自鄶。

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

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

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子遹是陸游的兒子,當時陸游已經是84歲的高齡,他現身説法,告誡兒子説:如果你真的想要學習寫詩,那功夫是在詩的字面意思之外。

可是,後人對劉禹錫這首《竹枝詞》的鑑賞解讀,都是僅限於詩的字面意思。如果真是這樣的“賦詩必此詩”,那劉禹錫也就一定不是“知詩”的人了,哪裏還稱得上“詩豪”?

如果講得更通俗一些,可以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詩的意象就如同謎語的謎面和謎底。賞詩必須賞出詩的象外之意,而猜謎就是要揭示謎面背後的謎底:

上邊毛,下邊毛,中間一顆黑葡萄。

猜不着,你就對我瞧一瞧。

這個謎語的謎底,是眼睛而不是黑葡萄。

左一片右一片,隔着山頭不見面。

猜不着,你再聽我説一遍。

這個謎語的謎底,是耳朵而不是山頭。

岩石疊疊不是山,小路彎彎走不完。

雷聲轟轟不下雨,雪花紛紛不覺寒。

如果只講謎面:你看,四句中每句都有疊詞,每句都有否定副詞“不”,這是多麼巧妙啊!如此等等,即使講得天花亂墜也沒用,因為你磨唧了半天,卻沒有説出謎底的這個“磨”來。

那謎語為什麼不算是詩呢?因為謎語所説的是象外之“物”,而不是象外之意。另外,詩是要“言志”的,而謎語是不言志的。

如果不知道“詩言志”,不懂得詩的意象,只就詩的字面意思來解象,那就幾近於盲人摸象了。

劉禹錫的這首《竹枝詞》,到現在將近1200年了,雖然有口皆碑,但誰都沒有揭示出這首詩的象外之意,誰都沒有講明白這首詩所言的“志”。這就如同一羣口渴難耐的人守着一塊清冰,人人都稱讚這清冰的潔美晶瑩,可就是不知道把它放到嘴裏化出水來解渴,豈非怪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