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關20年種豬仍靠進口 肉盤子端不穩背後:數據太離譜,企業缺合作
一樁事先簽完合同、付過訂金的種豬進口生意竟被賣家“放了鴿子”,一場“非洲豬瘟”導致的“洋種豬”斷供竟成國內豬肉價格飆升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人們早已能夠“大快朵頤”,另一方面,想吃精品豬肉還是要掂量再三。隨着年終醃臘製品高峯的到來,剛剛有所回落的豬肉價格又翹起了尾巴!
12月8日,市場上黑豬精品五花肉的價格高達97.8元/斤。而市場上的普通五花肉的價格在25-30元區間。為什麼價格差別這麼大?紅星資本局瞭解到,以黑豬為代表的本土豬長得慢、飼養成本高、數量少,而白豬長得快、飼養成本低,已經佔領了人們的日常餐桌。目前市場上的白豬,90%以上都是“洋種豬”的後代。
數據顯示,預計今年種豬進口總量超過2萬頭,創歷史新高,而國內種豬總數超2000萬頭。業內人士向紅星資本局指出,這2萬頭進口種豬已佔到國內核心豬羣年更新量的3-4成,這是個很高的比例,説明我國對進口種豬仍存在依賴。
儘管養豬企業們已經意識到不能讓他人掌握命脈,紛紛成立育種公司,並取得了一定進展,然而,在人才培養、大數據積累,尤其是聯合育種等方面進展緩慢,甚至有的企業因競爭關係而相互“拆台”,有業內專家更是直言“數據錯得離譜”。
在技術積累了20餘年後,業內預計,要真正研發出中國的“豬芯片”、“真正將肉盤子端在自己手裏”還需要5至10年。
土豬打不過洋豬,
如果都養土豬,肉價更加下不來
國內種豬場向國外原種場進口其生產的祖代種豬,通過同品種純繁擴充祖代產能,並通過純種母豬和公豬雜交生產父母代二元種豬,即國內市場上的種豬。父母代二元種豬產下的仔豬育肥後作為商品豬銷售到市場上,就是三元豬。
“洋種豬”斷供,這並非無稽之談。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研究指出,國內種豬場往往通過不斷引種雜交來取得遺傳進展,導致大量優質基因並非純合,不能穩定遺傳。因此,白豬在經歷幾代培養後就會退化,需要重複進口,如果進口渠道被卡,後果不堪設想。
目前加拿大、美國、丹麥、法國為我國主要的種豬引種國。2018年孟晚舟事件發生後,中國與加拿大自貿協定談判停滯,從加拿大的引種工作完全擱置。有相關企業的從業者告訴紅星資本局,“當時我們已經簽了進口種豬的合同、付完貨款、手續齊備,豬都準備上飛機了,卻被‘卡住’,誰也沒預料到這種飛來橫禍。”
“今年進口超2萬頭種豬,相比國內2000多萬頭種豬,看似佔比不大,但實際上這個比例是很高的。”天兆豬業育種總監經璐解釋道,“進口種豬主要是用於更新核心羣,全國核心羣的理論數量為8-10萬頭,其年更新率為50%-80%。因此,進口的2萬多頭種豬已佔到年更新需求量的3-4成。這説明我國對進口種豬仍存在依賴。事實上,過去從沒有哪一年的進口種豬數量超過12000頭,今年是新高,這可能與非洲豬瘟的影響有關。”
經璐在接受紅星資本局採訪時表示,我國上世紀80年代開始從國外引種“杜長大”(美國杜洛克豬、丹麥長白豬、英國大約克豬)。目前國內的商品豬主要是選用外來品種雜交而成的外三元,或是本地品種與“杜長大”雜交產生的內三元,這兩個品種具有體型大、生長週期短、飼料回報率高、瘦肉率高、經濟效益明顯等特點。
相對“洋豬”,中國土豬長成需要1年,每增重一公斤需要消耗5公斤飼料。新希望六和育種相關負責人向紅星資本局表示,這導致過去肉食短缺,老百姓吃不到、吃不起。
而洋豬6個月就出欄,每增重一公斤僅需消耗2-3公斤飼料。此外,土豬的瘦肉佔比僅為35%,洋豬瘦肉佔比高達75%。飲食習慣的改變也讓市場有所偏好。
根據2008年全國第二次家畜禽遺傳資源調查顯示,中國特有的88種地方豬種裏,有85%左右存欄數量急劇下降,其中31個品種處於瀕危狀態和瀕臨滅絕。
“中國豬肉價格低、供應充沛,是因為中國養了地球上一半的豬;如果洋種豬斷供,大範圍養土豬會導致飼料消耗多,迅速推高造肉成本,那肉價就更加下不去了。”新希望六和育種相關負責人表示,“飯碗要端在自己手裏,肉盤子也要端在自己手裏。”
不僅種豬依賴進口
種豬檢測設備也是以進口為主
要防止白豬退化,最簡單的方法是從國外引種。但這會造成依賴性,容易被外國“卡脖子”。四川農業大學教授朱礪向紅星資本局表示,本土的育種體系不完善,進口的好的品種也無法得到很好的保種、繁育、改良,進一步加劇了對進口的依賴。
此外,以今年上半年的數據計算,通過航空運輸的進口種豬的平均成本在3萬元/頭。而國內種豬的售價還不到1萬元/頭。
據布瑞克農業數據的預測,2020年種豬的進口量或達到22000頭,創歷史新高,甚至未來數年還會有所增加。預計2020年國內種豬需求量約為5500萬頭,但國內的種豬數量僅為2400萬,缺口明顯。
根本的解決方法是本土育種。9月2日,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提出,養種豬就是做“豬的芯片”,現在必須衝上去自己解決,要解決種豬國產化問題。
然而業內的共識是,本土育種週期長、見效慢、投入多,遠不如直接進口來得快,這也導致了我國的種豬長期依賴進口。
以背膘厚度為例,天兆豬業選育的種豬年進展為每年背膘變薄0.04-0.1毫米。雖然消費者很難直觀感受到這方面的變化,但是測量一頭種豬的背膘厚度就需要花費20元。此外,測量飼料效率平均成本為每頭豬200多元,測量肉質等各種指標也需要投入大量資金用於建設團隊、人才培養、器械設備。
值得一提的是,目前種豬檢測設備都是以進口為主。紅星資本局瞭解到,目前一台背膘儀需要十幾萬元,自動飼餵測定站4至5萬元一台,而且一個週期(4個月)只能測15頭豬。
“之前不做自己的‘豬芯片’,主要是豬企規模小、技術力量欠缺。國外引種能迅速帶來品牌效應和銷售利潤,短期效益明顯,因此缺乏建立自有種羣的實力和動力。現在豬企普遍有這方面的眼光和魄力了。”受訪從業者告訴紅星資本局,“此外,我國豬育種的品種定位不明確,‘地方品種+洋豬’培育出的折中品種生產性能不高且不能維持,很快退出市場,這進一步打擊了豬企自主育種的積極性。”
“基因決定種豬性能表現的上限,只有通過育種才能打破養豬行業的天花板。”經璐告訴紅星資本局,經過多年發展,我國養豬業已經從散養大國發展為集約化養豬大國。一些大型豬企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育種體系,能夠做到自主繁育,培育出的種豬與進口種豬性能差異已經不大。
“在做好雜交選配、同質選配、避免近交等育種輔導下,基本能避免退化的情況。”不過她也表示,“但如果希望通過育種帶來產品差異化,或是取得優於同行的性能,豬企還是會從國外引進最新的育種成果。”
據瞭解,我國從種豬測定、人工授精等應用技術,到BLUP、REML等統計方法,以及DNA標記輔助選擇、分子育種等技術均已掌握,但這些技術的應用範圍小,未形成區域性乃至全國性的應用。
引種-維持-退化-再引種
不良循環背後,行業缺人才、企業互拆台
儘管我國已經培育了一些新品系與配套系,但整體仍處於引種-維持-退化-再引種的不良循環。引種後帶來短期種豬性能改進,但沒有持續的育種,這些引進的“洋芯片”沒能本土化,實質上等於簡單的擴繁。
這一方面是由於育種專業技術人員的缺乏;另一方面是因為原始數據的積累量和準確性不夠。
受訪業內人士指出,育種屬於偏冷的學科領域,僅在研究生階段設“動物遺傳育種與繁殖”專業,願意畢業後去養豬一線學生的很少,大部分轉換做分子育種,或是畢業後留校、去科研、事業單位。“豬企能給的收入沒有優勢,高校有人才啓動基金、安家費等待遇,綜合福利更好。”有豬企負責人向紅星資本局坦承。
朱礪向紅星資本局表示,“選育技術本身我們和國外差別已經不大,差的是大數據的積累。”他表示,種豬選育就是需要一代一代豬的進化,必須把時間熬夠,沒有捷徑可走。“像種豬選育的強國丹麥已經有上百年的積累,而我國目前只有二十多年。”
不同於國外完整的遺傳評估和銷售體系,國內種豬並沒有一個准入門檻。朱礪向紅星資本局表示,我國與丹麥等種豬大國的最大差距在聯合育種的水平。
所謂的聯合育種是指在一定範圍(地區、省、全國)內進行統一規範的生產性能測定聯合(跨場)遺傳評估,將優良遺傳資源(種畜)共享。
聯合育種能擴大育種羣規模,從而增加遺傳變異、提高選擇強度;充分利用優秀遺傳資源,尤其是種公畜,提高育種效益。聯合育種包括性能測定、數據管理、遺傳評估與遺傳交流、人工授精體系和網絡信息系統,其中遺傳評估是聯合育種的核心。
美國、英國、法國、丹麥等養豬強國都建立了國家層級的聯合育種,做到了大數據打通,還成立了專門的行業協會。
以美國國家種豬登記協會(NSR)為例,該協會正式成立於1994年,其前身澤西杜洛克協會成立於1883年。協會建立了豬DNA數據庫,2002年7月1日後出生的所有公豬在有窩產記錄前都必須進行DNA儲備。
NSR提供經費建立了種豬性能測定和遺傳評估系統,對全美各個種豬場進行測定和遺傳評估,所有數據編入電腦聯網數據庫,通過官網實現種豬育種信息共享。
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研究員王立賢指出,生豬聯合育種在我國開展了20多年,但效果並不顯著。
有從業者告訴紅星資本局,豬企上傳的數據質量普遍不是很好,真實性存疑。
動物遺傳育種與繁殖博士王忻分享了一個真實的案例,豬場提供的數據簡直離譜。一個養殖規模在2400頭的豬場,從系譜分析結果來看飼養了至少1200頭公豬;出生到100公斤的生長速度為:每日增重1500克以上,料肉比全部都是1.5以下;大白母豬的母系指數都在160-180,杜洛克的父系指數在200以上。
而正常情況下,豬場的公母豬的比例一般為1:25,使用人工受精的更是高達1:100(這就意味着,母豬數量會遠遠高於公豬數量);出生到100公斤的豬仔生長速度呈階梯狀,每個階段平均每日增重290克、360克、410克、480克、560克、600克、650克;目前豬企的平均料肉比水平為2.4:1,即便是國際最高水平也僅為1.8:1;而大白母豬的母系指數在100-110,杜洛克的父系指數在110-120,美國的最高紀錄也僅為174.7。
此外,豬場之間的遺傳交流也不多。一是生物安全上的擔心,二是育種企業大部分要銷售種豬,作為競爭對手不願意進行遺傳交流。
據王立賢介紹,聯合育種需要豬企實行資源和技術共享,聯合選育肉質和生長速度俱佳的生豬品種。我國目前的情況是種豬企業多,相互之間競爭異常激烈。無論是種豬場的建設環境、原始種豬質量、技術力量、育種水平、管理水平、運作體系等都存在較大偏差,因而很難實現信息的真正溝通與交流。因此他認為,“我國的種豬企業可以先育種,等共同利益凸顯的時候再進行聯合。”
自主“豬芯片”在行動
多家企業強力攻關,5-10年有望實現
豬企們已經意識到育種的重要性。
8月31日,新希望六和發佈《關於投資設立豬育種公司的公告》,計劃出資一億元設立育種公司。而除了新希望集團,温氏、德康等大型公司都已經涉足種豬選育。
國家生豬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陳瑤生分析,三十多年來,種豬企業私有化助推了現代種豬產業的發展,廣東是典型的代表性省份。如今,標準化規模養殖創造了種豬產業新機遇。大型養豬企業全產業鏈化,種豬育種企業專業化,聚集度越來越高,區域聯合趨勢加速。他認為,聯合育種是大勢所趨,生豬產業鏈的專業化分工是必然的趨勢。
經璐預計,我國種豬達到不依賴進口、完全國產化,還需要5-10年。“首先系譜的代次不能斷,至少5代以上。其次一個批次的測定量要在1000頭以上。指數按要求定製至少要5年的數據積累。”
“10年太長,爭取5年攻關。”在新希望六和育種相關負責人看來,“育種工作既是資金密集型、人才密集型的工作,更是效益滯後型的工作,因為它的價值要在商品豬端才能實現。”
據介紹,新希望已投入5億生物資產,擁有10500頭原種豬,還要再新建12000頭,估計又要5億資金,這樣就會有2萬頭以上的原種豬羣的基礎。之後還要再通過3到5年的選種選育,才有希望研發出新希望自有知識產權的“豬芯片”,這是一個長期工程。
值得一提的是,國內越來越多育種企業重金加盟國外育種體系,一是為了對方長期積累的龐大種豬數據庫資源;二是為了對方持續改良的優良種豬(精液)資源;三是為了規範統一、可信的基礎育種工作。
11月19日,河南精旺豬種改良有限公司與法國Cooperl集團正式簽約,就中法合資高端種公豬站項目達成戰略合作,將共同出資建設一座世界最先進水平的專業化高端育種級種公豬站。站內種公豬全部來自於法國Cooperl集團核心場。
新希望更是早與國際上排名前三的海波爾公司合作,從加拿大引進原種,在四川的江油成立了原種豬場;同時還在山東與海波爾合資設立了育種有限公司並擁有其45%的股權。
2015年,新希望又出資收購了楊凌本香農業股份有限公司,該公司與全球最大的原種豬育種公司PIC在陝西成立了合資公司並擁有其51%的股權。通過這一收購,新希望與PIC也展開了深度合作,並建立了自己的種豬數據庫。
紅星新聞記者 吳丹若
編輯 白兆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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