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諸子之學,其實源出一家

由 秋長紅 發佈於 經典

我們經常用“百家爭鳴”這個詞描述戰國時期的學術文化狀況,“百家”這個詞的來源是《莊子·天下篇》所言“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指的是能建立自己學説的思想家。漢代劉向、劉歆父子將其歸結為九流十家,“儒家”“道家”等是“百家”的大的類別,並不是説同為儒家、同為道家的人就一定觀點一致,實際上同一學派內部存在很多分歧,相互攻訐甚至超過學派之間。

儘管百家是“爭鳴”的,我們從一個宏觀的視角去審視,可以看到他們的共同之處。

首先,儘管戰國的時代特點是那麼明顯,我們也需要看到文化上的繼承性和延續性,一個眾星閃耀的輝煌時代不會憑空到來,百家爭鳴並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於各家著述後以“某家者流,蓋出於某某之官”的形式提出諸子十家源於周朝官守,即所謂“諸子出於王官”説,將儒墨道法等與特定的官守一一對應,至《隋書·經籍志》,更進一步將諸家與《周禮》所載官職一一對應,多出臆測,板滯無據,胡適先生《諸子不出於王官論》詳駁之。但是,若去掉機械對應關係,言諸子源自官學、學術下移故有百家爭鳴,則本為歷史的真實,著名的歷史文獻學家餘嘉錫先生説:蓋古人之學,必有所受,故相傳出於王官。留心考其學術淵源,亦似如此,遂姑存其説云爾。其所舉羲和之官,理官,禮官,議官,清廟之官,農稷之官,稗官雲者,周禮皆無此官名,蓋約略言之而不敢鑿也。故其言曰:“某家者流,蓋出於某官。”蓋者,疑而未定之詞,言其大略相近而已。不然,劉歆親傳周禮,豈不能於三百六十官中,求得其所出乎。隋志乃嫌其説之不詳,必欲確指為周禮之某官,……蓋既規撫漢志,又欲自出新意,而考證復未能精密,遂至進退失據如此,其言似是而實非也。(《小説家出於稗官説》)

諸子之學不可能一下子自己發明出來,“必有所受”,雖非“述而不作”,亦必述而後作。戰國時人也是這樣看的,《莊子·天下篇》在分述眾説之前的一大段話,透過其鋪陳揚厲的文風考察之,説的其實正是從作為一個整體的官學到各自分立的私學的演變過程。

其次,諸子的思想主張都基於對社會現實的認識並針對現實而發。如儒家的代表人物孟子説:“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公孫丑》)所以高舉仁義的大旗,崇尚“王道”,希望有“仁人在位”(《滕文公》),主張君主“取於民有制”(《滕文公》)而且能保證農民有必需的生產資料,“有恆產而後有恆心”(《滕文公》)。他提出性善論,是要給仁義禮智的政治倫理範疇找到先天的依據,他喜歡引用《詩》《書》,主張“知人論世”,是要給當時的為政者提供王道政治的樣板。墨家的創立者墨子面對“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列國攻戰,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想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愛下》),提出“兼愛”“非攻”的主張,呼籲人們相愛相利而不再相害相賊,倡導選擇賢者以為正長,甚至“選擇天下賢良聖智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這樣,在上者賢明,在下者“上同”,則上下一致,實現和平安定。他崇尚“天志”,是為了增強自己主張的説服力。他反對儒家禮樂,是為了減輕人民負擔、消除等級隔閡。

道家的創始者老子對社會大變革時代的社會政治亂象非常不滿,認為混亂的根源在於執政者施為過多、政令過煩,人們的心機思慮也越來越複雜。戰亂頻仍,刑政日嚴的現實讓老子自覺選擇用“無為”“無知”“無事”“無名”“不言”等範疇作為自己思想體系的主幹,主張因順自然,反對造作,標榜“復歸於樸”,甚至希望社會迴歸到“小國寡民”的狀態。莊子繼承並進一步闡發老子的觀點,提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大宗師》)。何謂“天”?何謂“人”?《秋水》篇:“牛馬四足,是謂天;落(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荀子説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其實莊子不是“不知人”,而是透徹地看到人們往往迷失在刻意造作的幻境中,異化為“零件”“裝飾品”而不自知,還錯以為那是天經地義、人性人道之所存。

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在《五蠹》等篇中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並批評當時統治者的治理之道,他從絕對的性惡論出發,認識到倫理道德要受到經濟狀況和社會發展程度的影響和制約,人與人之間站在某種角度看總能看到利害關係,國家的治理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法規制度而不是人的覺悟。從而將“法”“術”“勢”熔於一爐,主張加強君主專制,實行嚴格的法制,獎勵耕戰,禁絕私學,以建立政令、思想高度統一的富強國家。

最後,諸子學派都通過教育活動傳播思想、擴大影響。傳説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門徒,典籍中可考的確有數十人。他去世後,“七十子之徒散遊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史記·儒林列傳》)其中不少都以開展私家教育顯於當世,如子夏執教於魏,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等人都出自其門下,《禮記·檀弓上》記曾子説子夏“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於夫子”,可見子夏的聲望之大幾乎與其師孔子並肩。孟子一生以聚徒講學為主,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樂。荀子在齊國的稷下學宮長期執教,三為“祭酒”,成為資望最高的“老師”。墨家同樣廣收門徒,甚至形成了帶有宗教性質的具有嚴密組織的團體,首領稱為“鉅子”,具有絕對權威。《墨子·公孟》篇記載,看到資質好的年輕人,墨子以入仕為餌誘導他入門學習,積極態度可見一斑。道家雖然主張“自隱無名”,講學授徒的積極性其實並不比其他學派差,老子的弟子有關尹、文子、列禦寇、楊朱等,孔子也曾問學於他。孟子説:“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於楊,即歸墨。”(《孟子·滕文公下》)楊朱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果真的不求聞達,影響焉能至於此?《莊子》書中也記載了莊子率領弟子游學之事,此書分為內篇、外篇、雜篇三個部分,外篇、雜篇分別是弟子、後學所作,能夠流傳後世,亦可見道家莊子學派的興盛。

總之,百家之學皆源自商周禮樂文化傳統,皆欲“以其言易天下”,針對社會現實提出各自的政治主張和哲學觀點,都以講學授徒為思想傳播的基本方式。“爭鳴”背後是深刻的共性,猶如同源之水,異流並進,最終在新的時代和新的層面上匯歸一體。

欄目主編:王多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朱瓅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歷史系

來源:作者:胡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