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這位被東條英機視為眼中釘的“吹哨人”,真的挽救了日本嗎?

由 谷太枝 發佈於 經典

文/頁清
在魔幻的現實中,稱職就是英雄。
01 日本的全國性失明
太平洋戰爭後期,日本正處於危機的邊緣。曾經號稱“水上鋼鐵堡壘”的日本海軍已經殘缺不全,強盛一時的日本陸軍也早已深陷中國與太平洋戰場不能自拔,雖然日本的“國防圈”尚未瓦解,但這個國家的失敗已是勢所必然。諷刺的是,一向號稱精明的日本民眾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還渾然不覺。
此時美國尚未對日本本土展開大規模空襲,在日本民眾看來,戰爭仍同往常一樣在帝國境外進行,“戰無不勝”的日本皇軍正在暴揍中國軍與“米英鬼畜”,雖然眼下物資緊缺,但日本將同日清戰爭、日露戰爭一樣成為最後贏家,迎來一個嶄新的國際秩序。
的確,日本在近代的對外戰爭還不曾失敗過,且日軍在“大東亞戰爭”前期的連續勝利也讓日本國民對政府深信不疑。沒有這種盲目的信任,日本不會如此迅速地走上軍國主義道路。但是,在國家面臨危機後,這種盲目信任也會成為國家的“負資產”。由於民眾對前線敗局一無所知,在強大的民意裹挾下,任何要求國家調整國策的呼聲都將被山呼海嘯的狂熱口號淹沒,整個國家會在全國性失明中跌入萬丈深淵。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挽救國家和人民,就必須面對現實。面對日本國力有限的現實,面對日本在海外犯下罪行的現實,面對日本正走向戰敗的現實,只有如此,才能讓癲狂的國民清醒過來,讓已經脱軌的國家列車緊急剎車。可是,日本的天皇、官僚政客和軍人們已經習慣了民眾的山呼萬歲和忠心不渝,正是民眾的信任,才讓這批人高高在上、不斷攫取着財富與權力。眼下,要打碎自己立起的招牌,向民眾承認那些蠱惑人心的口號錯了,承受國家信用破產的巨大風險,他們根本沒有這樣的勇氣與擔當。
為了保全自己的權力與利益,日本的財閥、軍閥們對戰爭的結局還抱有僥倖,鼓動着一批又一批帝國青壯年踏上戰場,試圖用他們的鮮血來迫害盟軍停下進軍的腳步。反正死的是那些“韭菜”,躲在防空洞官老爺們又怎麼會在意呢?
為了讓國民保持必勝的信心,日本宣傳部門無所不用其極,隱瞞了前線接連不斷的敗報。中途島海戰,是日本帝國海軍在太平洋戰爭遭遇的第一個慘敗,令日本海軍引以為傲的“一航戰”在是役損失慘重,四艘大型航母“赤城”“加賀”“蒼龍”“飛龍”全部沉沒,經此一役,日本事實上喪失了速戰速決的機會。但日本軍方仍對前線的失敗緘口不言,輕描淡寫地宣稱此役只損失1艘航空母艦和35架飛機。
隨着戰局的迅速惡化,日本被迫轉攻為守,構築“絕對國防圈”,軍國主義分子對國民的宣傳也更加誇張、離譜。像中途島這樣的瞞報虛報更是成為家常便飯,如日軍大本營在戰爭後期大力鼓吹“台灣衝航空戰”,號稱擊沉美國航母11艘、戰列艦4艘,極度誇張的戰績甚至把日本天皇都被矇在鼓裏。前線的戰況與新聞報道每每背道而馳,也讓很多日本民眾產生不切實際的幻像。1943年,日本《實業之世界》社社長野依秀市做了一件奇事,啓動“募集空襲美國本土飛行機獻納資金”活動,號召日本國民眾籌重型轟炸機轟炸美國本土,得到熱烈響應,連大名鼎鼎的頭山滿都撰文讚揚野依秀市的狂想,還叫囂“如果沒有打敗美國的大本營就讓戰爭結束,根本不知道為了什麼打日美戰爭”,令人啞然失笑。

沒等日本的炸彈落在美國,美軍的轟炸機已飛臨日本本土。日本的官僚政客和好戰分子們不肯認輸,日本民眾或被虛假的報道矇蔽,或屈服於軍國主義的淫威,成為戰犯的忠實炮灰。可無論軍國主義者怎樣瞞天過海,他們終究擋不住盟軍的進攻,一旦民眾感到切身危險,虛假的幻像將土崩瓦解。大廈將傾,一些有識之士試圖揭露真相,挽救國家於謊言之中。
02 稱職的“吹哨人”
為了管控言論,杜絕“失敗主義”,日本當局不斷加強對新聞輿論的控制。1942年,日本當局勒令發表左翼言論的《改造》雜誌停刊,並逮捕60多名記者和編輯,是為橫濱事件。日本政府借橫濱事件壓迫新聞界與出版界,全日本近500家出版社被縮減至195家,許多出版社被迫停業。輿論管制、萬馬齊喑、報喜不報憂無益於戰爭局勢的好轉,日本民眾在鋪天蓋地的動員宣傳和“英雄事蹟”的鼓舞下仍堅信戰爭必勝,卻少有媒體人敢於站出來告訴國民這場戰爭沒有那麼順利。
此時的日本,仍有一批“吹哨人”試圖喚醒睡夢中的國民,有一位名叫新名丈夫的日本記者正是他們的代表。
1944年2月23日,日本《每日新聞》(原《東京日日新聞》)刊登了一篇特別的文章,題為《勝利還是滅亡,戰局的目前進展》(「勝利か滅亡か、戦局は茲(ここ)まできた」)。這篇報道直言不諱地揭露了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的事實,指出在瓜島戰役後的一年半中,日本陸海軍正在撤退,日本正處於建國以來最糟糕的境地。在相當多的民眾幻想着日本將再次取得勝利時,作者大膽地質問“勝利還是滅亡”。文章還指出,光靠竹槍是打不贏戰爭的,取得勝利需要飛機,特別是海上飛機。這篇文章在迷惘的日本新聞界成為一股清流,它的作者就是《每日新聞》政經部黑潮會記者新名丈夫。

在太平洋戰爭之前,新名丈夫曾前往中國戰場報道戰況,擁護日本的侵略行動。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在前線採訪的新名逐漸認清形勢,大膽撰寫這篇文章叫板主戰派,在日本國內引起巨大反響,許多人從“日本無敵”的夢境中驚醒過來,開始思考這場戰爭最糟糕的結局。對比當時一些離譜的勝利宣傳,新名的文章確實能令同行汗顏。
但是,有一個人對這篇文章萬分惱火,他不是別人,正是日本首相東條英機。新名文章中説的竹槍打不贏戰爭其實是對東條英機之前在《非常時宣言》中狂言用竹槍也能打贏戰爭的譏諷。東條對新名恨之入骨,痛斥這名記者宣揚“敗戰主義”。若是一般的記者,東條大可以動用自己的權力讓新名像橫濱事件的受害者一樣身陷囹圄,但這一次他的行動卻有些謹慎。

03 新名的後台
東條不能直接對新名動手,不是因為他尊重這位記者的言論自由,而是因為這位記者的背景可不一般。新名是黑潮會的記者,而黑潮會正是日本海軍的御用新聞機構,日本海軍可以直接為新名丈夫撐腰。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海軍一直不滿陸軍出身的東條英機在軍需物資分配上偏袒陸軍,更不滿於東條在戰爭爆發後獨攬大權。在許多人看來,正是東條的胡亂指揮導致日本一再失敗。新名之所以能寫出這樣一篇雄文,也是得到日本海軍的支持。

為了報復新名,不甘心嚥下這口氣的東條想出一個“高招”。在報道刊登三天後,新名接到陸軍的召集令,立刻前往家鄉的丸龜聯隊報到。原來,東條想通過徵召新名的方式讓他去前線送死。此時日本陸軍的武器裝備與後勤補給都嚴重不足,根本無法戰勝強大的盟軍,無數日本軍人都無謂地“玉碎”,所以新名丈夫此時從軍一定凶多吉少。諷刺的是,東條對日軍必勝的堅定信念與他將徵召入伍視為借刀殺人的手段絲毫不矛盾。
日本海軍對東條的做法自然十分不滿,抗議説新名丈夫早在大正年間就接受過徵兵檢查,因視力不合格而免除兵役,無論是年齡還是身體條件都不符合參軍要求,陸軍怎麼能只徵召一名大正年間的退伍兵?陸軍被海軍逼得沒有辦法,竟想出更出格的一招:將大正年間另外250名接受檢查的人徵召進丸龜聯隊。為了報復新名,不惜將250人送上戰場,東條與日本陸軍的蠻橫作風可見一斑。最終,在日本海軍的保護下,新名在軍隊中得以享受特別待遇,免於戰火的洗禮,另外250人卻全部葬身於硫磺島。這場被稱為“竹槍事件”的日本陸海軍衝突事件以這種可悲的方式收場。
04 新名是英雄嗎?
新名丈夫的事蹟曾在日本國內引起廣泛關注。戰後一部日本老電影《軍閥:動盪的昭和史》曾將新名丈夫的故事搬上銀幕,但將他的名字改成新井五郎。

《軍閥:動盪的昭和史》中的新井五郎
在電影中,導演借一名憤怒的日本神風特工隊員之口表達了對新名的看法:
“新聞記者,戰爭初期你講過什麼?打勝仗的時候你們講些什麼?什麼皇軍無敵啊……説這些話的是哪些傢伙?促使日本好戰正是你們這幫傢伙!打敗了,説停戰好,打勝仗就該打嗎?打了勝仗,你們就東條,東條的又吹又捧,打了敗仗,就把罪責都往東條身上推難道你們就沒有責任嗎?你們在報上寫打不勝的仗應該停下來,那麼,如果能打勝的仗就該打嗎?能打勝的仗就該打這種想法,把日本……弄得支離破碎。死刑,認為打勝仗就好的人全都處以死刑!”
這段話可謂是這部影片的精華,也是對日本某些人“反戰敗”邏輯的強烈批判。
縱觀新名丈夫的經歷與論調,他對太平洋戰爭之前日本的侵略行徑並無任何反對,反而是幫兇與支持者。在戰爭不利後,新名才在海軍的支持下説了幾句戰局已經很不利的大實話,這本來就應該是一名記者的職責,新名只是盡到正常的本分而已,與其説是英雄,不如説是稱職。而他還抱有靠足夠的飛機大炮打贏戰爭的幻想,説明他對這場戰爭的認識相當模糊。日本失敗的最根本原因,可不是缺乏武器。新名的論調只是“反戰敗”而非反戰,《軍閥》對這種論調的批判即使放在今天也是相當深刻的。在舉國陷入戰爭狂熱、軍閥官僚鉗制言論的情況下,新名憑藉軍政勢力的撐腰才敢説幾句再普通不過的客觀事實,就是這種滿足了最基本職業要求的行為竟然具有悲壯的英雄色彩,這樣的現實才是魔幻、諷刺的。更諷刺的是,這個還算稱職的“吹哨人”居然沒能使日本免於一場顯而易見的滅頂之災。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竹槍事件”才會帶給後人更為深刻的教訓,光靠“吹哨人”不足以拯救一個誤入歧途的日本,這也促使更多的有識之士向曾經的錯誤告別。比起尚有很大侷限性的新名丈夫,許多心繫民眾安危的“吹哨人”更值得敬佩,無論時代如何,稱職的“吹哨人”都將以光輝的形象載於史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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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早川忠典作;鳳氣至純平,許倍榕譯:《神國日本荒唐的決戰生活》,新北市:遠足文化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