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如果不是出了程靈洗,篁墩的巷路和名聲,恐怕早在山地和原野裏消失了 | 阮文生

由 伯國平 發佈於 經典

除署名外,本文配圖均由 朱志翔 攝

古村篁墩先是被皖贛鐵路擦了一下,後被215省道粘了些邊,前不久又被洪水嘩啦了一回,一座嘉靖年做的橋斷了。古村剩下的部分,靠山站着。山不高,也就一個半圓的樣子,長着竹子、樹和草。徽州呆久了,我覺得不去篁墩走一走是個罪過。巷子鋪着石板,更多的巷路被水泥抹平,老磚在黃泥巴牆裏疊加着,深黑的跡痕,構不成一個傷疤。自然現象比比皆是。逼窄的空中,屋宇像是有點碰。那是時光在打顫。近兩千年曆史的篁墩實在久遠了,如果不是出了一個人,這巷路這名聲,恐怕早在山地和原野裏消失了。

公元514年(還是南北朝的時候),篁墩一個姓胡的女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

多年以後,人們才知那是一個響亮又重大的時刻。篁墩從白茫茫的雨幕裏消隱,又被電閃強烈地推舉。村邊的篁墩湖捲起大潮,水口的樟樹和青岡櫟在舞動,葉片在大雷雨裏被洗滌得翠綠新亮。對於茅屋裏的生存,當然是一個挑戰,可是對於朝廷賜宅第的官宦人家,該幹嘛的幹嘛!喝茶的碰了碰瓷盞,生孩子的多了幾聲喊叫,廊道里有了匆急的腳步。高牆厚瓦彷彿在應和着某種元氣,生機衝擊出忽明忽暗的景象。天象時辰彷彿為了一個名字在忙着。程靈洗,在狂風暴雨裏誕生了。一個神靈洗浴過的生命。優渥的環境裏,程靈洗長得不錯。有文字記載,他“儀容俊雅”“勃然英姿”,出眾的體魄,能日行二百里。

篁墩是起伏的羣山在這裏忽地打住。村前鋪展的是大片平蕪草灘,稍加動作會有點石成金的變化。程靈洗喜歡上了農事。翻開一片沃土,丟一把種子,幾天就見一片翠綠的莊稼。往後是,稻菽成行果實翻滾,原野美麗又實在了。一個熱愛勞動的英俊少年,在《陳書》《南史》裏留下了,“躬勤耕稼”,“刈獲早晚”,“老農不能及也”。泥土裏養植的端正品性和非凡勇力,在南北朝那個動盪的年代自然不會被閒置。周邊的海寧、黟縣、鄱陽、宣城多盜賊,程靈洗受命於地方官,召募鄉勇緝捕。這開啓了一個威武雄壯的人生局面。程靈洗學會了騎馬,很快進入自己的位置。

可他還在努力提升自我。篁墩半圓的林地和潺潺的水聲中,程靈洗在練太極功夫。他拜創編太極功的韓拱月為師,研讀文字和流水,手臂在虛空裏觸摸,石塊和木柵有了形態和質感,貼近,繞開,再回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團清氣在揉推雜念和萬物。《周易》的世界大得不得了啊,那些哲學醫術在內心化解了。參差和流韻,在姿態中舒展。松、柔、正、穩,在進、取、顧、盼中細化,氣量涵養得再深闊些,三遍四遍不到位,不要慌亂,定一定神,吸口氣,感覺靠譜了,五指再張開,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來一回劍走偏鋒,也要得!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程靈洗聞雞起舞朝夕體悟,超乎象外得其環中。一人徒手對付十幾個人,他不喘不噓。

篁墩的竹林裏,風潮來了,多了殘紅、沙沙聲。

公元548至552年,東魏降將侯景勾結梁朝京師守將蕭正德謀反,造成大亂。程靈洗組織萬餘鄉勇抗拒侯景,那些用太極功夫訓練的力量非常管用,連新安太守蕭隱都來尋求保護。程靈洗知道侯景不靠譜,父親程寶惠,從梁武帝封侯景為河南王一事,已預見國難將至。恰值祖父程詧逝世,便舉家回篁墩丁憂。侯景亂局,惡潮捲來捲去。

多少場景和細節,帶着創口和血痂黑漆漆地不見了,可是有個片段卻從史冊中鮮亮地進入我們的視野。程靈洗在石頭城西(南京)遭遇梁將陳霸先。那時,喊殺遍地血光沖天,鐘山一夜之間站起那麼多的影子。嗚咽的江水昨天劃破大地,今天又回來了嗎?陳霸先遣來使節,經過細辨和深思,程靈洗消除了誤會,認為大義比一時的上風更為緊要。研判大局比較利弊,各自的政治底色和個人品德更加相近和凸顯。他們特別不能容忍:

亂軍相互殘殺。建康(南京)城裏交屍塞路,號哭之聲響動天地。王師之酷甚於侯景。一個王朝累積的敗勢,有了缺口竟然如此洶湧如此殘暴。十多萬人的熱血,染紅了秦淮河。戰爭中最慘的最倒黴的是老百姓。

《孟子》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熟讀史書兵書的目光一起在戰雲裏發亮,程靈洗和陳霸先統一了共識。腐敗和昏庸何嘗不是亂根?程靈洗有了一次重要的選擇,決心和梁朝作別,與陳霸先一起掩堵惡流。

侯景之亂進入尾聲。潰敗之中,侯景被部將殺了,肉被人吃,連他的老婆也來分食。程靈洗破王琳、敗華皎、擒裴寬,與士卒同甘苦,成為陳朝開國功臣。程靈洗讓新安郡(海寧、始新、遂安、壽昌、歙、黟),成了一個獨立於亂世之外的平和之地。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歡也擅長農事的耕夫啊,想不到35歲之後竟然是馳騁沙場馬革裹屍的又一番人生。那就用戰爭消滅戰爭,用武力保護民生。

半圓的山坡上,修篁日見豐闊,斑鳩和長尾鳶不斷歸攏於綠蔭裏。

被譽為徽州第一村的篁墩瓜瓞綿綿,成了一個孕育社會高端能量的系統。揀重頭戲説下,唐中後期,程澤從篁墩遷河北中山博野,後程希振自博野遷河南洛陽。其曾孫就是程朱理學奠基者程顥、程頤兩兄弟。唐天祐年間,朱瑰領命戍守婺源,從篁墩遷去傳八世。後朱熹之父朱松調任福建,朱熹為朱瑰九世孫。理學這門政治哲學,講給君主、士大夫聽的管理學説,和篁墩有這種關係。程、朱、戴、畢、項、江、俞、查等主姓氏人才輩出,篁墩星光燦爛。

村中堆放的石頭,一長條一大塊,比倉廩還要充裕、厚實、完整。看着看着心裏就重了。如果用墨意和光亮來衡量,只怕用了滿天星斗,一些景象還是分辨不清。什麼力量把它們從遠方運來,它們又裝載了什麼秘密和嚮往呢?硬實的物件總會泄露一些形態和傾向。

阮文生 攝

這些是始建於明代1612年的“程朱闕里”坊和程顥、程頤、朱熹三夫子祠等的零部件。程朱理學被石頭大塊凝聚了。從圖片看,貼山而站的建築只是接受了山的影子和滄桑,像是鄉間的寒窯。然而,那裏的磚塊、材料和光焰,卻讓社會一步步地告別了低凹泥濘,見識了高地和走向。

老嫗坐在巷子裏,多皺的表情加重了古舊的籌碼。光亮從頭頂下來,又從巷口順溜而出。草垛覆蓋的空餘裏,雞狗還在尋尋覓覓。修篁和村名本是連一起的,松樹和山勢是個緊挨的話題,嘉靖年的橋斷了,但流水還是不停湧來,清亮的東西斷不了。朱熹的意思明白爽淨:新安山峭厲而水清潔。山水育人習俗育人。好多功德都是石頭追記和重塑的。程朱闕里坊、三夫子祠、紀念碑、方尖碑,都一樣。村裏有個叫朱志翔的年輕人,已經在搶救往事和記憶。十多個七八十歲的老人的錄音,像雷雨、裂痕和鐵器,還原了這些器件的前世和今生。散落的石頭,不會永遠失聲。走在篁墩的石板上,可以強烈地體會到徽州是石頭做的。

程靈洗是入傳《陳書》《南史》的第一個徽州人。他的功績豐厚、持久。宋元兩朝給予程靈洗及其家族十一次追封。他的讓人民和家園遠離戰爭和苦難的政治遺產,為72年後在績溪出生的汪華髮揚光大了。有意思的是汪華的出身、喜好、經歷、環境,和程靈洗頗為相似。他們都是名副其實的徽州保護神。隨處可見的世忠廟汪公廟,都是民眾對於擁有過的福祉,普遍的聚焦和再塑,那裏的温暖和美好,就像每天的太陽和月亮。世世代代的祭祀活動中,神話、崇拜、功德糅合在一塊兒了。程靈洗會射蜃、降霖、驅蝗,甚至能祛除瘟疫,成就了好多感人的故事。

在松柏高聳蒼耳遍佈的程靈洗墓台,我看到了帶着餘温的香火和祭物。我帶去了貢果,躬身表達了遲到的問候和景仰。

2020 10 21       

2020 11 3-4-5 改  

2020 11 7再改   



  作者:阮文生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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