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龐涓不吸取桂陵之戰的經驗教訓, 而在馬陵又中了孫臏的伏擊!
嫉妒,隱忍與復仇——孫臏龐涓的生死智鬥(11)主筆:江湖閒樂生
公元前342年初,魏惠王命龐涓為將,而以太子申為上將軍,率領魏軍十萬,大舉進攻韓國。
魏惠王春秋已高,自覺時日無多,所以想用此戰鍛鍊一下接班人,故而給龐涓空降了一個上司。龐涓雖然很鬱悶,但也表示理解,對於一個父親,此舉無可厚非,當然,後來事情的發展,讓魏惠王腸子都悔青了。
韓國自然是打不過魏國的,歷經整個戰國時代,韓國好像沒就沒打贏過其他六國。
老是被揍,就是揍不死,有時候還挺橫,這就是韓國。
結果不多久,韓國北方重鎮盡失,魏軍進而圍困南梁(今河南臨汝西),日夜攻城不止,史稱“南梁之難”。
咋辦,跟趙國一樣去求齊國唄,天下能戰勝魏國的,只有齊國;當世能擊敗龐涓的,只有孫臏。
齊威王於是召集羣臣商量救韓之事:“早救還是晚救,諸公説説看。”(《史記》言此時齊王已為威王之子宣王,按《竹書紀年》記載,《史記》有誤。)
大家或許還記得,當初討論救趙的時候,威王是問救與不救,這次卻問早救晚救,由此便可見齊國實力今非昔比,且對魏國稱王極其不滿,救是一定要救的,早救晚救倒是要商量一下。
然而齊相鄒忌卻仍然是救趙時的那句老話:“不如勿救。”
還是同樣的心思,鄒忌怕田忌再立大功,影響到自己的地位,所以千方百計的阻撓戰爭發生。
齊威王瞪了鄒忌一眼,轉而問田忌道:“將軍以為如何?”
田忌道:“弗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而禍必及於齊,不如早救之。”田忌認為魏國若攻滅韓國則勢力大增,必嚴重威脅齊國西部的地緣安全,所以必救,而且得早救,因為韓國比趙國更弱,怕他們撐不了多久。
這時孫臏在旁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齊王眼尖,一眼看到,忙問:“軍師不發一言,難道上將軍與國相之二策皆非?”
孫臏笑道:“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者伐趙,今者伐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韓,是棄韓以肥魏,故不言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魏之兵未弊,而我救之,是我代韓而受魏之兵。韓享其安,而吾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
齊王便又問道:“然則何如而可?”
孫臏答道:“為大王計,宜先許救韓,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待魏之弊,徐引乓而往。乃攻弊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於前二策耶?”
孫臏認為韓國經申不害變法後實力有所增強,沒那麼容易被滅,最好咱們就是等韓國快被滅的時候再出手。當然,故意等到別人溺水之後方援手相救,這似乎不合仁義的要求,可這卻能得到最大的美名,收到最大的功效!看來孫臏不僅懂得軍事,也頗曉外交之道。其實無論軍事還是外交,它的本質就是國家利益,而不是國家仁義。另外,告訴大家一個事實,無論是在職場爭鬥還是世界大戰中,最佳的位置都是殘局的最後收官者。因為不管這次風波多麼的慘烈,一般來説最後一個出現的人總是獲益者。比如二戰後的美國。
所以聞聽孫臏妙語,齊威王大感贊同,遂派人告知韓侯,言:“齊救旦暮且至。”
韓昭侯聞信大喜,自以為有了齊國這座大靠山,遂大舉反撲,一連五戰,戰戰敗於龐涓之手,無奈只得再次遣使求告於齊:大哥快拉兄弟一把吧,兄弟實在撐不住了,再打下去就真的要亡國啦!
孫臏笑道:不急不急,韓國且沒那麼快亡國呢,他不是自稱已為世界發達國家嗎,現在就是證明自己的好機會。等等,咱們再等等。
於是齊威王又遣一使告知韓侯,又言:“齊救旦暮且至。”
韓侯無奈,只得接着硬撐,等待那個“旦暮”來臨。
這一“旦暮”,就“旦暮”了足足了將盡一年(孫臏此舉,讓韓國大受打擊,結果一舉葬送了韓國申不害變法,韓國由此徹底失去了成為大國的機會),直到公元前342年12月,韓魏都耗的差不多了,齊威王這才“旦暮”完畢,乃複用田忌為大將、田嬰為副,孫臏為軍師,率軍十萬,抗魏援韓。
這支軍隊離開齊國後,還是走之前桂陵之戰的老路子,不去韓國,直接向大梁方向撲去!
魏惠王聞信,立即命令太子申與龐涓停止進攻,回師與齊軍決戰。
這一次,魏國並非像上次一樣受到各大國的圍攻,只有齊一國出師而已,所以魏惠王決定,先放棄韓國這塊肥肉,集中兵力跟的齊國來場大決戰,徹底幹掉這支屢次攪局魏國霸業的齊軍主力,永絕後患!
龐涓聽説了魏惠王的命令,又聞知此次齊軍的軍師仍是孫臏,不由所有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激動的差點流下淚來。
對於孫臏,龐涓在心中從未認輸過,桂陵一戰,如果他預先知道對手是孫臏,他絕不會匆忙回師,從而忽視了途中情報工作的收集,以至大意中伏遭擒,而為天下所笑!
總之他沒有輸,他不服氣!
這十年來,龐涓日日都在苦練內功,自以為實力大增,再加上這一次他是在完全有準備的情況下回去與孫臏對決,而且韓都新鄭與魏都大梁相距只有百餘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帶,不存在疲敝或中伏的問題,所以他信心滿滿,決定趁此機會一雪前恥,擊敗孫臏,將桂陵被擒之辱全數找回來!
十年,為了這一刻龐涓等了整整十年,現在,他與孫臏宿命的對決,終於就要在此一見分曉了!
十萬魏軍氣勢洶洶的往回趕,欲尋齊軍主力決戰,然而孫臏卻並不想決戰,他對田忌道:“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雲:‘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車半至。’吾軍深入魏地,宜詐為弱形以誘之。”在多年的軍事鬥爭中,齊軍士卒雖然戰鬥技藝出眾,但向以膽怯畏戰聞名,根本不是魏國勇悍武卒的對手,這本來是孫臏的劣勢,因為縱然他再多詭謀,仗總得兵士來打。然而,孫臏就是這麼神奇,可以因勢利導,將劣勢也變為他詭謀的一部分。所謂“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車半至。”這句話出自孫臏的先祖孫武所著之《孫子兵法·軍爭篇》。意思是説每天長途奔襲一百里,主帥就會受挫;每天長途奔襲五十里,有一半的士兵都得掉隊。魏武卒精鋭,可以做到半天之內全副武裝奔跑百里;但齊軍萬萬做不到,按常理必會有大量掉隊者,所以孫臏決定藉助齊兵膽怯、紀律差的特質,給予對方錯誤信息,引誘魏軍急行來追。
田忌乃接受孫臏的建議,先偷偷撤走一半齊軍去馬陵山區(今山東莘城附近)埋伏起來,然後等龐涓快到大梁時另一半齊軍也放棄圍攻,迅速向西撤退。
田忌在撤走之後,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忙問孫臏:龐涓有過桂陵之戰的經驗教訓,他在追擊我軍時必然會多加偵查,若是發現我等在引誘他中伏,那可怎麼辦?
孫臏道:“《孫子兵法》嘗言:‘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今日我軍當增灶至十萬人用,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灶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
這次田忌聽懂了,孫臏這招在兵法中就叫做“示形”嘛,所謂料敵在心,察機在目,因形而作,勝於眾,善之善者矣!
看來田忌這些年也不是一點兒沒進步,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日跟孫悟空混在一起,母豬也未必就不會上樹。
齊軍大搖大擺的走了,正如他們大搖大擺的來,不帶走一片雲彩,卻帶走了魏惠王最為珍惜的王者尊嚴。這讓魏惠王那本就不純潔的蒼老心靈再一次受到了嚴重傷害。
——不行!你以為我魏國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麼?龐涓,你給寡人繼續追,這次務必要全殲齊軍主力,讓其匹馬不還!
龐涓和太子申接到命令,於是尾隨齊軍追去,這次龐涓放小心了,他派出大量斥候,先探查有無埋伏,然後再決定追不追,以免再次中了孫臏的伏擊。
然而這樣一來,魏軍的行軍速度必然減緩了,太子申很生氣,多次跟龐涓吵架,痛責龐涓怯戰,故意放齊軍逃跑!
龐涓真是有苦難言,魏惠王派來的這個太子申壓根就不懂打仗嘛,瞎指揮,處處掣肘於我,這仗沒法打了!
但是沒辦法,太子申是國之儲君,又是魏軍上將軍,龐涓必須聽他指揮,否則就是違抗軍令。
沒辦法,龐涓只好領軍直追,但是上次桂陵慘敗的教訓畢竟太深刻,即便戰機寶貴來不及廣派偵騎,總還是得多加留意情報工作的收集吧,所以他留了個心眼兒,那就是派人去數齊軍宿營後留下來的灶坑。這是冷兵器時代判斷敵軍兵力的最好辦法,龐涓身為名將,深悉此道。
結果這一數下來,龐涓不由大喜過望。原來齊軍的灶坑每天都在減少,第一天能供十萬兵,第二天剩下五萬,到得第三天,竟然只剩下三萬了。
為什麼會這樣,唯一的解釋就是齊軍的士卒大量逃散了。齊軍的素質一向不如魏軍,其急行軍後撤,部隊恐慌,士卒大量掉隊、逃亡,這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這有沒有可能是孫臏的誘敵之計呢?龐涓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正在猶豫,太子申急道:“我固知齊軍怯也,今其士卒亡者過半矣,我軍宜疾追之!若讓其逃回齊國,功虧一簣,我等還有何顏面回見父王?”
龐涓遲疑道:“齊人多詐,孫臏尤之,上將軍還需小心才是。”
太子申怒道:“齊人今番自來送死,公竟畏之有如婦人,無能至此,豈稱天下名將乎?”
龐涓此生最怕人説他無能,一聽就受不了,何況齊軍急行軍能力確實一向不如魏軍,於是一咬牙,將輜重留給後隊,而率部只帶三日干糧,日夜兼程,朝鬼門關狂奔而去。
關於孫臏減灶一事,後世很多學者都曾表示過質疑,比如南宋人洪邁就在《容齋隨筆》中提出:“(孫臏)方師行逐利,每夕而興此役,不知以幾何人給之,又必人人各一灶乎?”我幼時讀到此事,也覺得有些太過神奇,好像有點兒野史演義的味道。但後面書讀的多了,這才發現原來類似的計策,在歷史中發生過多次,一點兒不稀奇。
首先是在東漢時期有個名將虞詡,就曾經使用增灶法大破羌兵。類似的還有在解放戰爭期間,西北人民解放軍(彭德懷部)曾在西北戰場上成功地使用增灶法,迷惑國民黨追軍。這兩件事兒都屬確鑿無疑的史料,可見用數灶來偵查敵軍數量應該是很簡單的軍事常識,古今都在用。事實上,軍隊都是高度制度化的,先秦時兵制,以五人為一列,二列為一火,十人共一火灶炊煮,互相間稱為“火伴”,這也就是“夥伴”這個詞的由來。洪邁老先生竟然會以為《史記》上説的是十萬齊軍一人挖一個灶坑,可見其對軍事之無知。
其實在歷史中以“示形”惑敵的例子還真不少,比如西晉時王濬在蜀造船,準備攻打吳國,就有意把造船砍下的碎木片放置在江中,用來威嚇吳國。還有一次是唐朝名將李靖要攻打荊州,襲擊蕭鋭,也故意把碎木片投入江中,讓蕭鋭看見,蕭鋭以為李靖在玩兒花樣,不加防備,結果李靖隨即率領軍隊順流而下,攻其不備,俘虜了蕭鋭,由此平定了荊州。
總之,挖灶數灶不是問題,教條主義才是問題,孫子曰:“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兵無常形,水無常勢,兵者詭道也,所以軍事情報的收集工作一定要全面、細緻,這樣才能準確的進行戰略決策,立於不敗之地。魏武卒是中國最早的職業化軍隊,在其制式化、正規化建軍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矯枉過正而導致刻板教條,這都是我們後人在軍隊建設中必須吸取的經驗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