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發展的“後50里路”在哪裏?
教師的成長與發展過程中,什麼最重要、最有價值?
換言之,在教師教育過程中,最應該給予教師什麼?
答案是多種多樣的:
給教師“價值觀”,擁有合理、正確乃至遠大的教育理想、教育信念與教育情懷,以及仁愛之心;
給教師“知識”,將學科知識與教學知識融合起來,形成教師才有的知識譜系、知識圖景和知識結構;
給教師“技能”,能夠在備課、上課、説課、觀課、評課和寫課等具體微觀的日常課堂實踐中,賦予其上手即可運用的本領;
當然,還有給教師“方法”,儘可能多、儘可能具體、儘可能實用的方法,這也是相當多教師,特別是年輕教師的習慣性期待。
這些當然都十分重要,不可或缺,但在我看來,它們只是教師發展中的“基礎性構件”或“基礎素養”,雖然“必備”,但卻屬於“家常飯菜”,或“日用食糧”。只有“家常”和“日常”是不夠的,只能解決“温飽問題”,難以解決無數教師普遍遇到的高端發展難題:
價值觀有了,仁愛有了,知識有了,技能也有了,方法同樣不缺,但卻走不動了,在前行的道路上,開始停滯不前,徘徊往復,無法再上新台階,再攀新高峯。
這是長期以來,在教師教育和教師發展過程中,特別需要回答但卻被普遍忽視的問題:
當教師擁有了價值觀、仁愛之心、知識、技能和方法之後,接下來怎麼辦?然後該給教師什麼,教師應當做些什麼?
可以毫不誇張地説,不少老師走到這一步之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果將教師發展之路,比喻為“一生中的100里路”,那麼教師的價值觀、知識、技能和方法等,屬於“前50里路”,已有的大多數教師教育、教師培訓和教師研修的課程體系,都擁擠在這50裏之中,也確實取得了不凡成績。然而,“後50里路”卻相對寂寥,甚少有人行走其上。
一是勇氣之路
首先,是“堅持的勇氣”。它直指當下的疑難困惑:合理的價值觀,教師已然擁有,知道“什麼是好教育”,“什麼是好教學”,“什麼是好教師”,更知道“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顯然不是教育的真諦,也違背教育的規律,不僅知道,還能在言談中説,在文章中寫,但在具體的實踐行為上卻往往背道而馳,甚至在錯誤的道路上狂飆突進,何以如此?在於缺少“勇氣”:沒有堅持、堅定和堅守的勇氣,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其次,是“改變的勇氣”,不是改變他人,而是“改變自我的勇氣”:勇於改變原有的教學理念、教學方式和教學習慣,改變原有的思維方式與思維習慣,打破對改變可能帶來的“迷惘”和“失敗”的畏懼;
再次,是“挑戰的勇氣”,因為不願改變自我,所以沒有挑戰自我,特別是“挑戰舊我,走向新我”的勇氣,沒有挑戰成見、慣習和權威的勇氣,因而沒有挑戰教育新高峯、教學新境界的勇氣。
二是思維品質之路
已有對“思維”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學生身上,聚焦於如何培養孩子們的創造性思維、審辨式思維等,但較少反觀教師的思維能力和思維品質,這其實是對一種常識的違背:沒有好思維的教師,如何培養出好思維的學生?就教師發展的通常軌跡而言,當一個教師積累了豐富的教學經驗之後,他的思維品質的高低,尤其是思維品質的清晰度、提煉度、合理度、精細度、創新度、融通度、生長度等,既影響了他如何凝練和表達自己的經驗,更決定了他職業生涯的高度和深度。
思維品質跟不上日益增長的經驗,撐不起往上提升的台階,是很多教師遭遇的成長瓶頸之一。在相當程度上,沒有良好的思維品質和強大的思維能力,就沒有教師的持續生長,更沒有教師的高端生長。
三是想象力之路
核心指向於“教學想象力”。無論是作為科學的教學,還是作為藝術的教學,“想象力”都必不可少。教學想象力拓展了教學的空間,也提升了教學的魅力。所謂“名師”或“明師”,以及“優秀教師”或“卓越教師”,與普通教師、平庸教師的區別,通常就在於有沒有教學想象力,以及想象力的高低強弱的差異。
優秀教師必定有充沛豐富的教學想象力,這種想象力瀰漫在解讀教材、研究學生、選擇教學方法、設計教學環節,表現於靈活多變、動態生成的教學過程之中。我們時常發出的對名師課堂的讚歎和驚歎,實質是對名師“教學想象力”的讚美。
最後,就是教師的“好奇心之路”了。這是最容易被忽略,同時也是教師最重要的核心素養之一。
首要的原因,依然與“學生”這一教育對象有關。多年前,我曾經參與過某省“特級教師後備班”的培訓,培訓策劃者和組織者對我抱怨不已:已經走到“特級教師”門前的這羣教師,既不認真聽講,也不好好讀書:上課看手機,改作業,課後打麻將,比酒量……她最後的總結式“吐槽”讓我渾身一震:怎麼就看不到這些老師有“好奇心”呢?
由此產生的疑慮是:為什麼他們沒有好奇心?癥結不是因為接受的培訓太多,聽的報告太多,書讀的太多,產生了“審美疲勞”,以致“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出現了“培訓疲勞綜合徵”。在根子上,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好奇心”。類似陳寅恪、錢鍾書這樣的真正的讀書人,即使“讀書早已破萬卷”,但依然每天沉迷於書本之中,因為“好奇心”始終與他們的生命同在,他們擁有持續終身的“好奇心”。從這個角度看,“終身學習”就是“終身好奇”,終身好奇是終身學習的內在動力。
教師既是“讀書人”,也是“教書人”,如果教師沒有了“好奇心”,學生怎麼辦?教師是呵護和激發孩子好奇心的最重要的他人,如同我們無法期待“不愛讀書的教師去激勵學生愛讀書”一樣,我們也不能指望“自身都沒有好奇心的教師去呵護和激發孩子的好奇心”。就教師本身而言,一方面,在漫長的教學生涯中,不知不覺失去了好奇心,是教師陷入職業倦怠的主要源頭或根源之一,當我們認定某位教師產生了“倦怠”,實際上等同於他失去了“好奇心”。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在於“好奇心”是教師創造和教學智慧的源頭活水,更是教師精神生活和精神宇宙成長、擴展的動力源。
愛因斯坦曾言:“我沒有特殊的天賦,我只是極度好奇”。”即使“好奇”不是“天賦”的一部分,也可以彌補“天賦”的不足,生成只有通過好奇才能生成的學習衝動、探究衝動和創造衝動。在我看來,雖然“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但“好奇心比想象力更重要”,原因是好奇心更接近普遍的人性:人天生就有好奇心,而且它是人的“內動力”、“內生力”最重要的一部分。所謂“倦怠”,不就是沒有了內生力和內動力了嗎?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教師的教學創造力=價值觀+知識+技能ⅹ好奇心和想象力。
在這一鏈條裏,好奇心就是教師創造力的一部分,也是最為關鍵的一部分。研究教師的創造力,倘若忽視了“好奇心”,將難以形成對教師創造力的完整理解與認識。遺憾的是,不僅部分教師“極度缺乏好奇心”,而且在現有的教師專業發展體系裏,也極度缺乏對教師好奇心的關注和研究。
首先,表現為“對學生的好奇心”。“愛生”的前提與實質,是對學生的生命及其成長充滿了好奇,那些有關學生的點點滴滴的日記、日誌等各種充滿真情的珍貴記錄,不就是教師對學生充滿了好奇的明顯標誌嗎?因為有了這樣的好奇心,教師才會產生對學生的“一瞬間的凝視”,才會把學生裝進心理,進而自覺關注和研究學生,——真正對學生的研究自覺,根源之處其實是對學生的好奇,是一種出於好奇的不由自主、身不由己,因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衝動。
從這個角度看,“好奇心”比“責任感”更重要,後者更多是出於職業身份和角色的外在要求而形成的自覺,前者則是發自內心的衝動,它植根於教師的靈魂深處。
其次,表現在對育人、成人的好奇心。作為育人者的教師,能夠親眼目睹、親身推動這些原先稚嫩的生命,在自己的教室裏、自己的手中一步步成長蜕變,用自身教育的力量,帶動着、引領着他們一天天長大成人,這是一件多麼有趣且巧妙的事情,甚至是一種奇蹟!如果教師能夠如此念想:誰就充滿了好奇心。
與此相應,是對“教學的好奇心”:好奇於教學生活、教學方式或方法如此豐富、如此具有無限可能,如此充滿偶然與不確定性,好奇於教學何以是“即席創作”,一想到作為創作者的自己,每一堂課都是在和學生共同創作一個天地間獨一無二的課堂作品,就為之激動不已……因而他對每天即將進行的教學創作充滿了期待,對屬於自己的教學作品或驚喜、或沮喪……這樣的教師,教學就如同他的戀愛對象,他的一生,就是在和課堂教學展開一場綿綿不絕的戀愛之旅。
再次,體現於對新知的渴望,對確定新目標,迎接新挑戰,打開新世界的渴求。這樣的教師,總是對不斷湧現的新知識充滿了驚異,對未知領域、未知教育世界的強烈關注……這是一羣充滿了“未來感”的教師,他們主動面向未來、探究未來,並竭盡所能在打開自己、改變自己中走向未來。
最高境界或者理想境界的教師好奇心,是對教育之真、善、美的好奇心,在內心深處充斥、洋溢着“追求教育真理的熱情”、“探尋教育之善的渴盼”和“發現教育之美的憧憬”,説到底,教師的好奇,無非是對教育之真的好奇、對教育之善的好奇,以及,對於教育之美的好奇。這些好奇轉化為一個個問號、問題,變成他們的教學主題和研究課題。
第一個層次,是對學生生命及其特性的好奇,這是教師好奇心的前提起點;
第二個層次,是對育人過程及其方式的好奇,這是教師好奇心的核心根本;
第三個層次,是對教育本身及其追求的好奇,這是教師好奇心的理想境界。
如何培育教師的好奇心?關鍵是要找到制約、窒息或者扼殺教師好奇心的根源。既然“人天生就有好奇心”,教師本然擁有好奇的天賦和潛能,為何中途如流星般紛紛從他們的精神生命中悄然消逝?
根源之一,是流佈已久且根深蒂固的“功利主義”、“操作主義”。如果教書和教學,只是為了分數、文憑、帽子,如果教師潛意識裏把自己預設為“操作工人”,在“方法的好奇”的支配下,心裏只有上手即可用的教學流程、工具和方法,全部心思都用在對“如何操作”的追尋上,陷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性操作勞動的不斷循環之中,到了最後,“操作”就變成了一種沒有靈魂的身體慣性,如同被按鈕化的自動化機器,無需動腦,甚至無需情感,只需動嘴發出指令、動手啓動按鈕即可。
長此以往,“好奇”自然就會從生命中逐漸流失……這就是傳統教育的兩大弊端:在學生那裏,是死記硬背、大量做題式的學習,在教師這裏,是機械地重複某一程式化、模式化的教學操作流程與方法,共同的結果是:學生失去了學習的好奇心,教師失去了教學的好奇心。
根源之二,是已有教師教育和教師培訓的偏差。為適應,甚至無原則、無條件地迎合教師的操作需要,全部的培訓重心都放在教師的知識、技能和技術上,較少關注想象力,更少關注好奇心。儘管“方法的好奇”也是教師好奇心的一部分,但不能用“方法的好奇”替代、淹沒了其它類型、其它層次的好奇,而且“方法的好奇”是最低層次的好奇,是“好奇之樹”中的枝葉,而不是樹幹,更不是根基,如果只聚焦或落腳於“方法層面的驚奇”,就是“捨本逐末”,最終也會失去“方法的驚奇”,——畢竟,一味地機械重複性操作,喪失了新穎性和挑戰性,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厭倦”或“倦怠”。
這是很多教師所遭遇的常態困境的根源:更多教學,更多培訓,帶來的是更多厭倦,更少好奇、新奇與驚奇。於是,好奇心與想象力一樣,成為當代教師最稀缺的品質和素養。
根源之三,是教師缺少對創造性、智慧性教育勞動的追尋。這屬於教師的“內在困境”:只有對操作和方法的迷戀,成了“操作控”、“方法控”,成為葉瀾先生所言的“只有手腳,沒有頭腦的教師”,無法在教學中體驗到只有創造和智慧才可能帶來的幸福與歡樂,把教育教學變成了“苦做工”,變成了日日“勞苦愁煩”的事情,每天帶着恐懼之心和厭煩之意走入教室,原有的好奇心自然逐漸被消耗殆盡。
當教師的好奇心被着重提出,有可能帶來教師教育、教師發展和教師培訓的重大轉向:從“以知識、技能和方法為重心”的培訓,走向“以好奇心和想象力為重心”的培訓,前者是“基礎性培訓”,後者則是“提升性、高端性培訓”,兩者結合才是最理想的教師培訓,才會帶來教師的全面發展。這種轉向的背後,藴含了一種對教師培訓和研修的價值預設:
無論是培訓,還是研修,都是對教師的解放、保養與呵護,將教師從知識、操作和方法的迷戀與迷宮中解放出來,進而保養教師的好奇心,呵護教師的想象力。
當“好奇心”真正走入教師的日常教學生活和精神世界,確立為教師發展中的核心素養或關鍵能力,那麼它所期待實現的如下目標就“昭然若揭”了:
把好奇心還給教師,讓教師充滿生命的活力和教育的活力;
把好奇心賦能教師,讓教育更加充滿獨特且豐沛的魅力。
來源:“政濤談教育” 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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