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中國歷史教科書上,總是將元代列為中國朝代之一,也將成吉思汗建立霸權以後的蒙古大帝國,當作中國的帝國。這一論點,有許多需要考慮之處,不能承襲舊習慣,將這一個外族征服的時代,當作中國的朝代歷史。
在遼代,契丹人佔領了草原,在中國的原來領土上,也據有今日內蒙古南部和山西、河北北部;整體言之,契丹人活動方向,主要在草原上繼續擴張,據有的中國領土部分,只是契丹帝國的一部分。宋、遼之間,雖然敵對,卻因為雙方僵持,實際上是一個停滯的對峙。宋國只是同時幾個國家中之一,然而在中國自己本土,宋人確實是一個以中國人治理中國的朝代。
女真從東北崛起,挑戰契丹,並沒有得到契丹全部的領土和勢力範圍。在中國部分,女真的金代,統治了秦嶺、淮河線以北的部分,中國的大部分領土,還是在南宋的治理之下。此前已經説過,遼、金在中國領土上的發展,是半殖民狀態,他們從中國取得資源,有助於建立草原帝國,但並不是他們唯一的領土;他們發展方向,依舊是在廣闊的草原上,中國的部分領土,只不過是他們領土之中的一部分。老家是基地,征服的漢地是新獲的領土:中國與草原帝國,重疊而不相同。
“元”是一個征服王朝
關於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國與中國的關係,蕭啓慶認為,這是一個征服王朝,並不是中國的朝代。他的意見是對的。成吉思汗建立的龐大帝國,東到東北亞、西到中亞和部分的中東,南到印度半島的大部分。蒙古大汗,是由若干封建的汗國,共同推舉,作為共主。最初,成吉思汗的幾個大兒子們,各自領有土地,稱為四大汗國。
中國部分,和蒙古草原東半邊的老基地,所謂“腹裏”,按照蒙古習慣,則由看家的小兒子拖雷管理。除了五個領地外,還有一些分封的小汗國,而且原來的四大汗國,經過兩、三代,分分合合,也有許多變化。蒙古大汗國的各個部分,都逐漸和分封地的原有居民逐漸融合,接受了他們的文化,也容納了地方的精英。在這一個多元、共存大集團中,中國雖然已經全部被蒙古征服,然而,只不過是蒙古大汗國中的五分之一,甚至只是較小的部分。
拖雷系統裏有中國和“腹裏”,其實並沒有獲得當家家長的地位。屢次選舉大汗,常常是其他系統的汗,得到大汗的地位。忽必烈曾經和西方諸汗國爭奪汗位,他並沒有經過合法的推舉,就自稱為大汗;因此,西方諸汗國,共同抵制忽必烈,忽必烈的號令,不能行於自己領土之外。他與西部海都大王之間的爭執,十分激烈;海都據有今日新疆一帶的領土,恰好擋住了蒙古大帝國東方領土與西方領土的交通。
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在中國建立元代,等於是自成格局,在他治下的漢地部分,可以稱為“中國”,他的朝代,可以是中國列朝的一部分。朱元璋建立明代,在中國歷史上,元代終結了。但是蒙古人在舊日“腹裏”,並沒有被中國人取代。後元或是北元,繼續存在。明代的中國,與蒙古之間建立了從東到西的邊牆,這就是萬里長城。許多人以為,這一條長城,就是秦始皇時代建立的邊塞,其實,明長城劃下的邊界線,比較秦漢的邊界,更向南收縮。
假如我們將大蒙古帝國,與忽必烈以後的元代分別處理,則蒙古征服的大部分地區,其歷史不在中國進行。中國人不能將蒙古人征服的後果,攬為己有;也不必將忽必烈以後的元代,當作中國以外的歷史。
元代的“二元”統治
元代統治中國,有相當部分,承襲了遼、金統治北方的方式。雖然,最初他們曾經打算將整個中國轉變為廣大的牧地;後來知道,中國的大部分地區的自然環境,並不適於放牧,他們才擱下這個政策。元代的政府,終於逐漸傾向於兩元的統治,一方面有不同來源的“籤軍(探馬策軍)”駐防在中國,以維持征服者的控制;另一方面,延續中國人傳統的州縣體制,相當程度地接受漢法,統治中國。這種二元制度,在遼、金也都執行過,只是元代中國,在南宋滅亡後,整個的中國疆域,都處於這一“二元”體制之下。
先説元代的中國人口結構。金代的政策,曾經將大量的漢人人口,遷往東北地區,女真的老家,補足他們男丁在外征戰的勞力不足。女真的戰士,以猛安、謀克駐防制度,在中國各地戍守;那些萬户府轄下的女真和草原來的人口,相對於前面所説,移往東北的漢人,等於是內、外人口的交換。元代的中國,也有大量的“籤軍”,有的來自草原,有的來自西域,甚至有的來自今日中東地區的當地人口。例如,最近烏克蘭附近的克里米亞事件,當時那裏的人口,就有一部分簽發戍守在元代的首都附近,稱為“阿速衞”。今日雲南,還有許多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他們也是從中東近東,進入中國的“籤軍”後代。
族羣同化,也是改變人口結構的情況之一。遼、金時代,就有許多漢人的地方武力,不屬於中國管轄,自成勢力;遼、金收編這些武裝力量,給予“公”“元帥”等封號。元代承繼這一傳統,單單以河北、山東,真定至東平之間,就有十餘家漢軍“元帥”,他們長期與征服者合作;只要征服者不進入他們的地區,他們也願意跟隨征服者參加南征的任務。這些胡化的漢人,處於胡、漢之間,乃是人口中歸屬模糊的另一類。
除了因為政治因素移動的人口,還有蒙古與中亞、中東之間,因為貿易,波斯人、阿拉伯人、猶太人,(中國通稱為“胡商”)大量地移入中國。今日南方的通商口岸,揚州、泉州、廣州,都有一些家族是這些胡商的後代。經過同樣的通商路線,許多漢人也因為貿易,進入東南亞,甚至於越過馬六甲,進入印度洋。明初鄭和下西洋,所經各地,幾乎都有中國人小區;他們不是在明代才開始遷移;那些早期的移民,可能是在元代就紛紛移入廣大的海洋地區。
戰爭帶來人口分佈狀況劇變
女真和蒙古的征服過程,不僅戰爭中有大量軍人的死亡,一般平民也死傷不少。成吉思汗征服過程,比女真時代殺戮更多。他崛起之初,兼併草原上的其他族羣,倒是殺的少、收編的多,這才使得他的部落軍不斷擴大。但多次西征,以及南向征服中國的過程,卻是不斷地殺戮。蒙古鐵騎,以殺立威;如果一個城市久攻不下,在破城之後,接着就是屠城。花剌子模破城時,死者數十萬。在蒙古征服的戰爭中,大小城市被屠殺盡淨的,不下二三十個。戰爭帶來的混亂,以及疾病和飢餓,又會造成大量的死亡。因此,單單以戰爭本身而説,女真和蒙古的擴張,死亡不會少於千萬之數。
蒙古擴張的時代,恰巧是歐洲發生黑死病的時代。在歐洲,黑死病延續了三百年之久,造成歐洲人口減少三分之一以上。蒙古軍的長征與戍守,各種大量軍人移動,將黑死病帶到中國北方的草原和中國本部。蒙古軍隊攻城,據説曾經將病死者屍首,用拋石器,投入圍困的城市,造成城內的大量死亡。兩軍交鋒時,傷者、死者的病菌,常使交戰的雙方軍隊,同時感疫。
這三百年的大瘟疫,在人口密度較高之處造成大量死亡。後來,因為蒙古大帝國,與東方的交通,不論陸路還是海運,都比較順暢,疾病又經過海道和商路,擴散蔓延。東方本來沒有黑死病,經過這一次大瘟疫,死者無數。總的數字,無法計算。只是從總人口數字上來看,將宋、明人口,以及同時代本來屬於遼、金、蒙古地區的人口,前後比較,北宋總人口最多時,加上契丹人口,總數已經超過一億。明代據有的中國,在開國時,大約只有六七千萬,總數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
經過遼、金、元三個時代,至少有三次,中國北方不斷的戰亂,逼迫許多中原和北方的人口,逐步移向南方。以變化最激烈的靖康年代,以及後來的南宋,一百多年來,南方人口增加數字,不只二三倍;淮河以北的人口,即使加上征服者遷移進來的族羣,總人口和南方相比,大概只有南方的三分之一左右。人口中心的轉移,在遼、金、元時代,造成了南方一面倒的情勢,南方人口密度遠高於北方。這些內部遷移的漢人,也使人口結構,呈現完全不同的形態。
如前所述,北宋極盛時,人口大概已經超過一億,在忽必烈征服南宋時,南宋人口可能只有七八千萬,北方則不過二三千萬而已,南北比差,從此不再逆轉。中國南北人口成分經過這一次混合,再加上新人口的進入,造成了與過去完全不一樣的人口結構。如果調查人類基因,重建中國人口南北差別,必須理解,凡此差異,乃是這次人口大規模移徙的基礎上,造成基因分佈狀況的劇烈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