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閣樓裏,同窗好友複習應考,談理想,抒豪情,走向各自的未來。
六五年初夏,臨近高考時,父親把弟妹們趕下了閣樓,好讓我靜靜地複習。閣樓是斜頂,高處才可站人。閣樓雖小,卻是我的樂園。
幾個同窗好友,知道我有這樣一片天地,相約來複習。大家互相提問、啓發,收穫不小。一天中午,大夥實在困了,打起瞌睡來。看着他們各自有趣的睡相,我忽然產生惡作劇的衝動,用墨汁顏料在各人臉上“創作”起來。他們醒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笑不止。接着便把我按倒,塗了個花臉。惹得母親以為我們在打架,爬上梯子,探出頭來看。
母親從不過問我的學習,只是在夜深時悄悄爬上梯子,送上一碗水煮雞蛋,又悄悄地收了碗,撐着微胖的身子小心翼翼爬下去。
填志願那幾天,小閣樓又喧鬧起來。各人談理想,抒豪情。一個填哈軍工,一個填清華,一個填西安交大,還有一個填了同濟。我也雄心勃勃,非復旦新聞系莫屬。班主任胡國民也鼓勵我去考。只有父親憂慮地説:“我們成分不好,還是實際一點。”我理直氣壯地反駁:“黨的政策,一、有成分;二、不唯成分;三、重在表現。我是班幹部,怕什麼!”父親看了看我,沒再説什麼。
我們的考場設在一所大學裏。草坪邊很早就有考生等着了,都和我一樣,沒人陪同。那天母親起了個大早,給我裝好新鮮的飯菜,爬上樓來,把我從夢中搖醒。
第一場是考語文,只有一篇作文,一篇古文。作文是兩題選一,一道是《論革命和學習》,一道是《給越南人民的一封信》。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當時,正風行一本《南方來信》,是越南南方給北方親人的書信匯編。我讀過,被深深地打動了。於是慷慨激昂,筆不停揮,一口氣寫了兩千多字──直到近一個甲子後的今天,我還能記起當時書寫時快樂的手感。至於古文,我忘了內容,我從小喜歡古詩文,愛書法,不一會就用工楷輕鬆地寫完了。
接着幾場考試,自我感覺也極好。我滿以為“復旦新聞系”勝券在握。發通知那幾天,我若無其事地在閣樓上看我的《紅樓夢》,臨我的《黃庭經》,但耳朵卻傾聽着郵遞員的高聲的呼喊。同窗好友的錄取通知一個個來了,哈軍工,清華,西安交大,同濟。我的心一陣陣收緊。耳邊不時重複着父親那天的話:“我們成分不好,還是實際一點。”
終於有一天,班主任又來了,他説:“有幾個調劑名額,你還是去讀師範吧。你是很適合當教師的。”父親附和着説:“當先生也好。”——我終於忍不住了,翻上閣樓,大哭一場……
十多年後,為了不讓二老爬上爬下,我把新房讓給了他們,與妻子孩子又爬上了這小閣樓。小閣樓成了我們的窩。
千禧年夏天,留在西安的同窗來信説:“還是你幸運。”又問:“小閣樓還在不?”於是,我又去了伴了度過幾十年歲月的小閣樓的遺址。那上面還是一片瓦礫。
前年春節,我再次回到夢牽魂繞的舊地,那裏高樓林立,找不出一點當年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