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鮑鵬山:孔子為什麼不算卦

由 沈建伏 發佈於 經典

近幾年,在民間場合,《周易》盛行,我見過很多給企業家開設的諸如“總裁國學班”之類,其中最紅火的“國學”就是《周易》,而講《周易》的人和聽《周易》的人,特別感興趣的,又往往是算卦。

有人問我:鮑老師研究《周易》嗎?

我答:暫時沒有。孔子五十而學《易》,我還沒有到五十,我豈能超越孔子?其實,讀《周易》,沒有豐富的人生閲歷,還真是讀不懂,悟不到。只能隔靴搔癢,膠柱鼓瑟。

又問:孔子算卦嗎?

答:不。 (非常肯定。)

又問:可是我們老師説孔子算卦,還非常神。

答:假的。 (非常肯定)

《史記·孔子世家》説: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編竹簡的熟牛皮皮條斷了多次)。”《論語》説:“五十而學易”。孔子還作《易傳》十篇,稱為“十翼”。但是,孔子算不算卦?我的回答:他一定算過,作為探索,也作為好奇,但是,他一定不信,因為不信,後來也就不算了:而且,這不信,還不是出於事實判斷,而是價值判斷;不是不認知,而是不認同。

古代的文獻,記到孔子算卦的,如《孔子家語·好生》有“孔子常(當作“嘗”)自筮其卦,得賁焉,愀然有不平之狀。”,就應該屬於孔子偶一為之作為好奇或探索的了。《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還載:梁鱣,齊人,字叔魚,少孔子三十九歲。年三十未有子,欲出其妻。商瞿謂曰:“子未也,昔吾年三十八無子,吾母為吾更取室,夫子使吾之齊,母欲請留吾,夫子曰:‘無憂也,瞿過四十,當有五丈夫。’今果然,吾恐子自晚生耳,未必妻之過。”從之,二年而有子。——但並未説孔子預言商瞿四十過後會有五個兒子乃是卜筮所得。《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商瞿相同的故事,也並未説孔子是卜筮所知。然《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正義:“魯人商瞿使向齊國,瞿年四十,今後使行遠路,畏慮,恐絕無子。夫子正月與瞿母筮,告曰:‘後有五丈夫子。’子貢曰:‘何以知?’子曰:‘卦遇大畜,艮之二世。九二甲寅木為世,六五景子水為應。世生外象生象來爻生互內象,艮別子,應有五子,一子短命。’”不知何據,張守節正義所云,當然不能算在司馬遷的賬上。

我為什麼很肯定地説孔子不算卦呢?我並非説孔子從來沒有算過卦,對古代“卜筮之書”作研究,從不占卜,倒是奇怪了。我説孔子不占卜,意思是:面對前途的吉凶、人物的品評、政治的判斷和和社會的趨勢,孔子不會用占卜的方式來決定自己的取捨和立場。也就是説,在面對人生的抉擇時,孔子不會用占卜來決定自己的方向。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既不得用於衞,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闢之,而況乎丘哉!’乃····反乎衞。”孔子去晉國,顯然並未算卦,後來臨河折返,也不是因為算卦,而是出於對新近發生的大事做出的合乎常識的判斷。

《論語·為政》: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觀察一個人,用的也不是算卦。

恰恰相反,《孔子家語·刑政》:記載了孔子這樣的話:“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者,殺。”那些算命打卦,疑神疑鬼以疑眾蠱惑人心的人,孔子説:殺!

《易經·恆卦·九三爻辭》上有句話説:“不恆其德,或承之羞。”意思是如果不能持之以恆地保持自己的德行,總要承受羞辱。孔子對此解釋説:“沒有恆心的人不用占卦,因為他總要倒黴。”(《論語·子路》)

孔子這裏説的“不佔”,後來被荀子總結為“善為易者不佔”(《大略》)善為《易》者,就是學走正道的人。《易》教給我們的,就是走正道,做正派人,如此,自然一切逢凶化吉,無須占卜。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禍福,自作自受。禍福無門,惟人自招,與占卜無關。孔子就是這個意思。

《論語·雍也》還有孔子的這句話:“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的生存依賴於正直;不正直的人生存,是僥倖避免了禍患。

正直而合乎正道,是生門。邪曲而走上邪道,是死門。

在生門中生,是常態。在死門中不死,是僥倖。

《論語》不僅僅是好人的讀物,其實,如此之類的話,監牢中的貪官污吏賊盜宵小讀起來會更有體會。

人生的最高智慧,就是認知和認同正道。

附:帛書《要》第三部分

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橐。子贛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靈之趨;智謀遠者,卜筮之繁。’賜以此為然矣。以此言諏之,賜惛彳之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

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逆而致者,弗逆而巧也。察其要者,不詭其辭。尚書多疏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遺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樂〔其辭也。賜,予何〕尤於此乎!”

〔子贛曰〕:“如是,則君子已重過矣。賜聞諸夫子曰:‘遜正而行義,則人不惑矣。’夫子今不安其用而樂其辭,則是用奇於人也,而可乎?”

子曰:“絞哉,賜!吾告汝:·····夫《易》,剛者使知懼,柔者使知圖,愚人為而不妄,漸人為而去詐。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慮。紂乃無道,文王作。諱而避咎,然後《易》始興也。予樂其知之。〔非文王〕之自〔作《易》〕,予何〔知其〕事紂乎!”

子贛曰:“夫子亦信其筮乎?”

子曰:“吾百佔而七十當。唯周粱山之佔也,亦必從其多者而已矣。”

子曰:“《易》,我後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於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於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後乎!”

【釋義】

孔子晚年好《易》。閒居時把《易》放在席子上,出行時則置之囊中。子貢説:夫子以前教育弟子説:‘無德行的人,祈求神靈的保佑,缺智謀的人,求助卜筮的啓示。’我認為這是對的。我聽信您的這句話,並且一直努力奉行它。老師您為什麼到了晚年自己卻喜好作為卜筮之書的《易》了呢?”

孔子説:“君子的言論是有根據並前後一致的。我此前喜好讀《易》,好像違反了我以前對你們講的話,而招致你的質疑。實際上,我現在的做法,並沒有違揹我此前的話,我這樣做是對的。明察了《易》之要旨,就知道我沒有違背前面的言辭。

《尚書》簡略,多有疏漏,《周易》精密,靡有缺失。其掛爻辭中包含着古人的遺教。我並非安於它的卜筮之用,我是真正喜歡它的卦爻辭啊。我有什麼錯呢?”

子貢説:“這樣一來,君子就已經再次犯錯了。我曾經聽老師您説:‘遵循平常人的做法,用合宜的方法行事,人就不會有什麼疑惑。’老師您現在不安於《周易》的卜筮之用而喜愛其辭,不是標新立異於眾人麼,這樣可以嗎?”

孔子回答説:“賜,你太尖刻了!我告訴你:······《易》,能讓剛強者懂得恐懼,柔弱者懂得爭取,愚直的人不妄作,欺詐的人不奸詐。文王仁德,但他不得其志以實現宏圖,紂王無道,文王便興起。文王隱藏自己的心志以避禍,就致力於創作《周易》。我很高興瞭解了卦爻辭中的哲理。如果不是文王作《易》,我哪裏會知道文王如何侍奉紂王呢!”

子貢問道:“老師您也相信《周易》的占筮之用嗎?” (山按:此一問,適足以證明孔子平時不占卜)

孔子説:“我佔一百次有七十次是符合的。周粱山佔的那次, (因是多人佔),最後從其多者。”

孔子説:“對於《易》,我是把它占卜的功能放在次要的地位,我是關心它所講的德義啊。《易》的內容包含三個由低而高的層面。由幽贊 (暗求鬼神佑助)而曉達術數;由術數而曉達德義。德義,就是守住仁而行於義。

“只知道《易》的幽贊作用而不曉達術數的,就是巫;明白了術數而不曉達德義的,就是史。史和巫們的占筮,他們嚮往《易》而未達到《易》之境界,愛好《易》卻失去了《易》之根本。

“後代學人質疑我孔丘的,大概是因為《易》吧!我不過是追求《易》之德而已,我和史、巫們是同途而殊歸。立足於同一部《易》,旨歸卻大相徑庭。君子是以自己的德行來求福的,所以很少祭祀;他們是以自己的仁義來求吉的,所以很少卜筮。對於《周易》,我們要把祝巫卜筮之用放在最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