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説故宮(十一)城市的肉身
那張與故宮最早的合影,不知道去哪兒了。
小學那年,全家應爸爸朋友的邀請,第一次去北京“大城市”旅遊。那時去一趟北京,大概相當於現在出趟國了吧,長安街,大柵欄,地安門,有名的地方轉了個遍,最後進了景山公園,上了公園裏的“大亭子”。
我用門票折了個紙飛機,朝那些紅牆黃瓦的方向扔了出去。人生第一次首都之行,第一次與故宮和影,就定格在這個叫做景山的美麗地方。
景山,故宮最北面的人工堆山,曾經是北京城的至高觀賞點,我叫做“大亭子”的萬春亭,曾經代表了北京的高度。她蟄伏在600歲的景山背上,驚歎於腳下京城的歲月變遷。
從萬春亭向東望去,現代北京的最高建築,528米的“中國尊”,正在一點點的成長。這個比十個景山還高的新霸主,在鋼筋水泥的餵養下,筋骨漸強。
曾經的京城最高點,在一次次被現代建築輕易超越之後,已經無力做出任何回應。
二十多年後,當我站在太和殿廣場的丹陛前,舉目北望的時候,一隻小小的紙飛機,被一個孩子從萬春亭中扔出,搖晃着向我飛來。
顫抖着站在那棵槐樹下,崇禎皇帝萬萬沒有想到,他準備自縊的這個地方,幾百年後,竟成為人們爭相拍照的景點。
曾經聽過一句有趣的話:“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風騷還是端莊,全在世人品評:給她穿紅花綠襖就是樸素村婦;給她穿妖豔羅衫就是粉色妖姬。
在不同緯度的歷史裏,同樣的境遇,結果竟然天差地別。
宋室滅亡的最後時刻,四十三歲的丞相陸秀夫揹着八歲的小皇帝投海,十萬軍民投海殉難,寧死不降。
而在明亡的歷史劇裏,崇禎一直是那個最悲情的角色。“……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他出逃前,曾“鳴鐘集百官無人應”,只有太監王承恩一人不離左右。
那一聲聲在諾大皇宮裏迴響的鐘鳴,是崇禎為自己和這個曾經的王朝敲響的喪鐘,可最終敲碎的,只有自己的一顆心。
景山上最著名的景點,就是這個“明思宗殉國處”了。立於此處的石碑,嚴肅的站定,彷彿看到了幾百年前的那場爭鬥。披髮跣足的崇禎,絕望的王承恩,在這棵槐樹下,用死的方式保存最後一點點尊嚴。遠處的武英殿裏,一個叫李自成的粗漢,正在成為這個國家新的主人。
紫禁城,一直被人們稱做明清兩朝的皇宮。不過大多數人不會在意,在明清兩個朝代的中間,還夾着一個李自成的大順王朝。雖然四十二天的朝代歷史太過搞笑,卻也是李自成對自己的一個交待。
這座紫禁城裏的景山,或者如前朝稱為萬歲山,卻成為明朝萬歲江山的終結。
郝景芳的《北京摺疊》中,北京城六環以內是可以翻轉的。
“高樓像最卑微的僕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着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
只是不知道,在這樣的城市摺疊中,紫禁城是否也可以切斷自身,插入城市的縫隙;那些每天侍立於太和殿頭頂上的鴟吻、脊獸們,和遍佈在彩畫、瓦當、須彌座上的一條條游龍,是否可以經得起那樣的翻天覆地。
故宮中的景山,其實是做為一個圖騰存在着。
中國人對山的熱愛,從古至今,從未消褪過:泰山傳説是盤古的頭顱化成;崑崙山是西王母的地盤;太行山是神農氏嘗百草的地方;太行王屋二山本來是在一起的,被愚公及其子孫一座放到朔東,一座放到雍南。
西方人為了慰藉自己的靈魂,建造了無數直插雲霄的哥特式教堂,那尖尖的塔頂彷彿想刺破人間與天堂的隔膜,直達上帝的枕邊;而中國人崇尚的精神之所,是天與地的恩賜,和與大自然的對話。
中國人對山的敬畏,來源於此。
晚年的黃公望,隱居富春山,一幅《富春山居圖》被後人譽為畫中蘭亭;而“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談笑中,文人與山的關係,如同筆與紙、墨與硯,再難疏遠。山的博大胸懷,讓屢屢懷才不遇的古代文人,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縱有凌雲志,還需平常心。
當李宗盛唱起那首《山丘》,我們才知道,“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的無奈,其實就是一種洗盡鉛華,千帆過盡的平淡,也是萬壑千山教會我們最高級的處世哲學。
一座城市的生長,有兩個維度,一個是空間,一個是時間。
當城市慢慢長大,空間上的延續,成為建立軀體的基礎。一條條街道、橋樑、衚衕、巷子,組成筋脈與骨胳;而一座座建築、學校、教堂、店鋪,或是剛出攤兒的修鞋鋪、串衚衕的冰糖葫蘆車、甚至是街角貼手機膜的攤位,則是這個城市血肉相連的肉身。
而進入另一個時間維度,則是疊加在這個城市之上的無數座城市,記錄了這個城市成長的所有細節。一棵樹的四季生髮,一個井蓋的風吹雨打,或是一個建築的興起衰落,最後都會銘刻進這座城市的歷史。
而那座曾經是城市至高點的山,則為這個城市的心肺,源源不斷的輸送着氣脈與元神。
雖然早已不能代表這座城市,但和越來越多的摩天大廈相比,這座山,才是我心中的那個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