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塑像
近些年以來,中文互聯網上逐漸有一種説法:司馬遷因為看不起衞青與霍去病,所以故意在《史記》裏“黑”衞青與霍去病。
更有甚者,認為司馬遷是士大夫,而衞青與霍去病是“奴僕”出身,士大夫看不上衞青與霍去病這樣的“泥腿子”云云。
但事實上真是如此嗎?真的是司馬遷的偏見,或者司馬遷作為世家子弟看不上衞青與霍去病這樣奴僕出身的外戚嗎?
也許並不是這樣的。
對衞青與霍去病的評價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越是靠近漢武帝那個時代,越是對衞青與霍去病有很多“非議”,而衞青與霍去病獲得比較一致的高評價,要到隋唐時期了。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那麼,兩漢時期,除了司馬遷還有哪些人對衞青與霍去病“有微詞”呢?
首推班固。
當然,班固在《漢書·衞青霍去病傳》裏對衞青有極高的評價:
長平桓桓,上將之元,薄伐獫允,恢我朔邊,戎車七徵,衝輣閒閒,合圍單于,北登闐顏。——《漢書·衞青傳》
但是,班固在《漢書》裏“黑”衞青與霍去病的地方依然不少,比如東漢人班固同樣把衞青與霍去病放進了《佞幸列傳》裏:
是後寵臣,大氏外戚之家也。衞青、霍去病皆愛幸,然亦以功能自進。——《漢書·佞幸列傳》
千萬不要認為司馬遷和班固把衞青與霍去病放進《佞幸列傳》是為了和那些明確是西漢皇帝男寵的做對比。
竹簡
後世史學家們對司馬遷為什麼要把衞青與霍去病放入《佞幸列傳》可是十分清楚的。
清代乾隆時期的史學家王鳴盛就説過衞青與霍去病本來是可以直接被寫進《佞幸列傳》的:
一若此二人本可入《佞幸傳》者,子長措詞如此。——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六《衞將軍驃騎》
清末史學家李景星更是説司馬遷用衞青與霍去病為《佞幸列傳》結尾,用心太“毒”了:
(佞幸列傳)篇末以衞霍結,更是毒筆,史公之意,鄙薄衞霍極矣。——清·李景星《史記評議》
我相信班固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史學大家,不會看不出司馬遷寫《佞幸列傳》時捎帶了衞青與霍去病是什麼意思,但是班固依然在《漢書·佞幸列傳》里加入了衞青與霍去病,這就充分説明,班固其實是同意司馬遷在有些問題上的判斷的。
兩漢留存到今天的史料很少,不過我們還是在一些“犄角旮旯”裏發現了一些兩漢士大夫對衞青以及霍去病的評價。
三國時期,魏國司空王朗在勸誡曹丕愛惜民力時就提到霍去病,並且認為霍去病只是一個平庸的將領。
孝武之所以能奮其軍勢,拓其外境,誠因祖考畜積素足,故能遂成大功。霍去病,中才之將,猶以匈奴未滅,不治第宅。——《三國志·王朗傳》
現在一提到王朗,大家肯定第一時間聯想到電視劇《三國演義》裏諸葛亮痛罵王朗的形象:
二臣賊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會搖唇鼓舌!助曹為虐!一條斷脊之犬,還敢在我軍陣前狺狺狂吠,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明·羅貫中·《三國演義》
當然,這是羅貫中天才的杜撰。
電視劇截圖
真實歷史中的王朗更主要的身份是東漢末年的經學家,著作有《周易傳》、《春秋傳》、《孝經傳》、《周官傳》,東漢時期的經學家某種程度而言其實也是歷史學家,所以王朗這番話其實透露出了兩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第一、漢武帝之所以能肆伐匈奴主要原因是漢文帝,漢景帝時期的積累“祖考畜積素足”。
第二、霍去病只是一箇中才之將。
其實王朗這段話最關鍵的不是對霍去病的評價,而是他對漢武帝之所以能肆伐匈奴的理解:“祖考畜積素足,故能遂成大功。”
王朗這種看法恰好和司馬遷在《史記》裏的看法是一致的:
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諂納其説,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史記·匈奴列傳》
司馬遷這段話的大意説匈奴本來不是漢朝的威脅,但是漢武帝被人蠱惑,才會屢次討伐匈奴。
那麼,司馬遷這種判斷是他個人的“偏見”嗎?
其實不是,這是當時有識之士的普遍判斷。
電視劇裏的晁錯
比如漢文帝時期晁錯就在《言兵事疏》裏表達了漢朝比匈奴強得多的意見:
陛下又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眾寡之計,以十擊一之術也。——《史記·晁錯傳》
同時期韓安國也表態了和晁錯類似的意見:“得(匈奴)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強,自上古不屬為人……擊之不便,不如和親。”
而從漢文帝、漢景帝時期匈奴幾次入侵來看,匈奴一直在避免與漢軍決戰,他們一直是以“騷擾”、“掠奪”為主。
於是以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赤為內史,欒布為將軍,擊匈奴。匈奴遁走。——《世紀·孝文帝本紀》
而早在漢文帝時期,漢軍就能一次性拿出8萬騎兵、10萬騎兵了。“其發邊吏騎八萬五千詣高奴”、“ 發車千乘,騎十萬。”
當然,這裏不是説騷擾和掠奪就可以原諒,只是想説明匈奴與後世的鮮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和滿人不一樣,並不構成對漢朝的真正威脅。
漢武帝
所以我才在上一篇文章裏説,根據班固《漢書·外戚傳》,漢武帝最初是很隨意的派衞青的哥哥衞長君為將,去討伐匈奴的。
也就是説漢武帝本人至少是有絕對把握,即使衞長君失敗乃至身死,也不會影響漢朝大局,才敢如此隨意。
這和隋唐之後中原君主對待草原遊牧對手如臨大敵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
換言之,漢武帝時代,漢朝無論是國力還是兵力,甚至騎兵人數都遠超過匈奴,匈奴在漢武帝時代並不能真正威脅到中原王朝。
這才是司馬遷以及兩漢士大夫階層對衞青與霍去病“看不起”或者説“有微詞”的真正原因。
只是經過五胡亂華以及魏晉南北朝,遊牧民族進入中原長達300年,此時中原王朝才深刻理解塞外遊牧民族對中原王朝的真正威脅,所以,相對的,能在對塞外遊牧勢力作戰中獲得勝利的將領衞青與霍去病也獲得了極高的評價。
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這就像2002年世界盃中國隊1:4慘敗巴西,當時輿論對中國隊口誅筆伐;但是經過十幾年,人們這才發現,原來2002年世界盃那支中國隊竟然那麼強!
假設司馬遷能活到隋唐時期,他可能也會發出類似的感嘆:“我原來覺得衞青與霍去病不過如此,不過今天一對比才發現,原來衞青與霍去病這麼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