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蕭太后:一生功績鮮為人知,虛構的惡名流傳千年
宋太宗兩次北伐,都敗給了同一個人。準確説,是同一個女人。
979年,宋太宗滅北漢後一鼓作氣,兵進幽州(今北京),結果在高粱河一戰慘敗於遼軍,自己乘坐着驢車百米加速往南逃,留下一個“大宋車神”的傳説。當時,遼朝的皇帝是遼景宗,可他常年卧病,事實上的掌權者是他的皇后蕭綽。
986年,宋太宗再次出兵,意欲收復燕雲十六州。蕭皇后晉升成了蕭太后,她調兵遣將,把宋軍的幾路大軍全部擊潰,之後帶兵深入宋境數百里。
遼朝自從遼太宗耶律德光在南征途中病逝,挖空內臟塞滿鹽做成“帝羓”運回都城後,就陷入了長達二十多年的皇位之爭。那些年,叔叔殺侄子,近侍殺主子,殺到最後,一個叫耶律賢的皇族趁亂登上了皇位,他就是遼景宗。
遼景宗是個野心家,遼朝皇室內亂時,他一直在暗中培植自己的政治勢力,為日後奪權做準備。其中,契丹貴族蕭思温與漢人重臣韓匡嗣是他的得力助手,這兩人還差點兒成了親家。
蕭思温的三女兒蕭綽,是契丹貴族中有名的才女。“綽”有輕盈柔美之意,她的名字,一説取自唐代詩人元稹“曾經綽立侍丹墀,綻蕊宮花拂面枝”的詩句,這兩句詩暗含侍奉天子的意思。
但蕭綽最初的未婚夫並不是皇帝,而是韓匡嗣的兒子,青年才俊韓德讓。韓氏祖先原本是薊州玉田一帶(今屬河北)的漢人,後來被虜為奴隸,並得到遼太祖阿保機重用,躋身遼朝權貴。
在內亂中即位後,遼景宗迅速控制了大局,並以聯姻的方式與蕭氏貴族結盟。政治利益高於一切,蕭思温的女兒蕭綽只好放棄與韓德讓的婚約,被選為貴妃,隨即冊立為皇后。
入宮這一年,蕭綽17歲。
蕭綽的顏值應該也很能打,她備受皇帝寵愛,短短十餘年間,為遼景宗生下三子三女。宮廷生活並未禁錮這位年輕皇后的事業心,真正的女強人,也不會糾結類似於冠姓權這種無聊問題,她想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
蕭綽是一個大才女,而她的丈夫遼景宗,卻是個病秧子。遼景宗4歲時就親眼目睹其父在宮廷政變中被刺殺,受到了驚嚇,留下了心理陰影,當上皇帝后更是積勞成疾,演變成了風痹之症。
遼景宗太難了,隨着病情漸重,他無法處理國事,常年卧病在牀,只好由皇后蕭綽主持朝政。史書説,“刑賞政事,用兵追討,皆蕭皇后決之,遼景宗拱手於牀榻而已”(《契丹國志》)。
這劇情,是不是很熟悉?一代女帝武則天一定很有發言權。
蕭綽掌權後,推行一系列改革,“任人不疑,信用必賞”,契丹社會經濟、文化不斷髮展,“年穀屢豐”。妻子實在太能幹,到了976年,即位七年的遼景宗都想辦理提前退休了,他乾脆下詔,稱今後皇后之言,寫為“朕暨予”,並“著為定式”,即確立了蕭綽攝政的地位,宮中二聖並尊。
一個心智成熟的女人背後,可能是一個幼稚的男人。
遼景宗就是一個貪玩的主,自己身體稍微康復,就迷戀於遊獵運動。朝中大臣趕緊上書勸諫道,聽説陛下近日畋獵之事頻繁,萬一哪天從馬上摔下來,或者被猛獸所傷,將後悔莫及,況且南方還有強敵(宋朝)伺機而動,如果聽説陛下整天在多人運動,他們恐怕又要興兵北進了。
遼景宗不聽,後來果然勞累過度,病死在了出獵途中,年僅35歲。
982年,蕭綽在悲痛之中將11歲的長子耶律隆緒(即遼聖宗)扶上了皇位,由此開始了長達27年臨朝聽政的生涯。
2、蕭太后的婚外戀
這個不到30歲的女人,政治手段極為老練。
一般到這種孤兒寡母獨守宮廷的時候,就有權臣虎視眈眈,想要趁虛而入。當時,契丹宗室擁兵自重,在朝中劃分勢力。形勢危急,蕭綽卻不怕,她反而利用大臣迅速平定了動盪的局面。
蕭綽抱着年少的皇帝,哭着對大將耶律斜軫和大臣韓德讓説:“母寡子弱,族屬雄強,邊防未靖,奈何?”
耶律斜軫和韓德讓看年輕的太后哭得梨花帶雨,立馬拍胸脯保證,説,您相信我倆,何慮之有!於是,蕭綽與二人達成政治交易,由耶律斜軫、韓德讓出面主持朝中軍政大局,防止宗室作亂,剝奪其兵權,保護了太后母子的安全。
韓德讓本就是遼朝名臣,還是蕭太后的老情人,自然是她的股肱之臣。更具戲劇色彩的是,遼景宗死後,蕭綽又與韓德讓舊情復燃,他們的情人關係還是公開的。當代出土的一件遼代文物上,銘文寫有“供養文忠王府太后殿前”。“文忠”是韓德讓死後的諡號,在文忠王府中設置蕭太后神主的“太后殿”,幾乎是毫不避諱地表明瞭二人的親密關係。
史書記載,蕭太后攝政時,常出入韓德讓帳中,與他共同參決軍國大事,“同卧如夫妻,同案而食”。有人在打馬球時誤傷了韓德讓,戀愛腦的蕭太后立馬將那個無辜的馬球手當場處死,她還曾在韓德讓帳中大宴羣臣,表明他們為宴會的男女主人,儼然是一場遲來的婚禮。
這段君臣戀,一直維持到了蕭太后去世。韓德讓得到遼聖宗允許,賜名耶律隆運,死後陪葬在蕭太后陵墓之側,繼續守護着愛人。
耶律斜軫是遼朝開國功臣後代,年輕時不事生產,喜交遊,是個大俠,名聲不佳。後來國丈蕭思温跟皇帝舉薦其有“經國才”,耶律大俠才安下心來當官,成了耶律將軍,他本人還是蕭太后的侄女婿。蕭太后對耶律斜軫委以重任,她有兩隻琥珀杯,每隻可盛酒半升,每次賞賜有功大臣,別人只喝一杯,斜軫想喝幾杯就喝幾杯,“國人榮之”。
還有一個名將耶律休哥也得到重用。他負責鎮守遼南京(今北京),防備宋軍,素有威名。當時宋遼邊境的百姓要哄小孩,不讓他們哭,就會説別哭了,耶律休哥來了。他這人還出了名的人品好,能打仗,卻不爭功,“每戰勝,讓功諸將,故士卒樂為之用”,一起做項目,分紅都給員工。
這些人,共同組成蕭太后的政治班底,在輔佐蕭太后母子不久後,就迎來了一大挑戰。
3、痛擊宋太宗,生擒楊無敵
不僅遼朝宗室想欺負蕭太后孤兒寡母,宋太宗也看準了時機,在高粱河之敗7年後,發起了雍熙北伐,大軍兵分三路浩浩蕩蕩而來,意欲收復燕雲十六州。割據于山西的北漢政權為宋所滅後,宋遼之間在雲州(今山西大同)一帶已經失去緩衝地區,雙方劍拔弩張,宋軍更是可出兵河北、河東,直逼燕雲地區。
這場戰爭中,遼軍先敗後勝,蕭太后臨危不亂,指揮若定,派耶律斜軫、耶律休哥等大將迎戰由宋軍名將曹彬、潘美、楊業等領銜的20萬大軍。隨後她自己也祭告祖廟,率領軍隊親臨前線督戰。
岐溝關一戰,耶律休哥擊敗了東路曹彬的10萬主力軍,將數萬名宋兵圍困於孤城之中。宋軍“棄戈甲若丘陵”,陣亡將士的屍體被遼軍築成“京觀”。所謂京觀,是古代戰爭中用戰敗陣亡者屍體堆積而成,建在路邊的土堆,以此震懾對方。
蕭太后與楊家將的不解之緣也始於宋軍這次北伐。
東路軍主力潰不成軍後,西路軍不得不後撤,號稱“無敵”的名將楊業,在連下山西諸州後,為接應友軍血戰於陳家谷,最終因孤立無援,敗給耶律斜軫。
楊業從白天殺到日暮,看到原本約定在谷口設伏的宋軍竟然沒有留下一兵一卒,不禁“拊膺大慟”。
楊業對手下將士説:“汝等各有父母妻子,無需與我一起戰死,各自逃命去吧。等到敵軍退後,還有人可上報天子此戰經過。”
眾將士都不願逃走,誓與之同生共死。最後一戰,楊業負傷十餘處,手刃多名遼軍,墜馬被擒,其手下將士幾乎全部戰死。耶律斜軫見到這位聞名邊境數十年的“楊無敵”,説:“汝與我國角勝三十餘年,今日何面目相見。”
楊業卻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説:“我本想期待殺敵報國,沒想到被奸人所害,致使王師敗績,還有何理由求生!”他被俘之後,絕食三日,傷重而死,首級被耶律斜軫獻給蕭太后母子。
蕭太后佩服這位素未謀面的敵國英烈,為表彰其忠君死節,下令修建廟宇紀念。此後,出使遼朝的宋人路過楊無敵廟,無不感慨萬千,有“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遺俗逢遺祠”之嘆。
很多人只記住了楊業的悲劇,卻忽視了蕭太后尊重對手的胸襟。她與楊家將的關係實際上僅限於此,後來卻莫名其妙走進了楊家將演義的故事。
北宋中期,宋仁宗在位時,坊間已流傳楊家將抗擊契丹的悲壯故事,從那時起,蕭太后就成了故事中英雄們的敵人,經過歷代的藝術加工,她的形象也日益失真。
現實總是比童話殘酷,智勇雙全的楊家將並未能阻止蕭太后南下的步伐。在楊業兵敗被俘後,契丹人在那年寒冬鋪天蓋地而來,對不久前得意洋洋的宋軍進行了“降維打擊”,甚至深入宋境幾百裏,打到宋太宗放棄了收復燕雲的念頭。
蕭太后人狠話不多,在短短四年間,以消滅宋軍有生力量為戰略目標,致使宋朝“沿邊瘡痍之卒不滿萬”。有學者統計,蕭太后南征,至少殲滅了宋軍15萬左右的兵力。
這個女人,讓北宋軍民聞風喪膽。
4、宋遼國運逆轉
宋太宗北伐,將百姓拖入了兵荒馬亂之中,起初卻並非迷之自信。
在宋軍輕取太原,消滅北漢後,宋遼的力量對比一度發生變化。宋朝採取“先南後北”的戰略,南征北討,結束了晚唐以來藩鎮割據、中原民不聊生的亂局,而遼朝自遼太宗去世後就陷入內亂,國力中衰,直到遼景宗、蕭綽夫婦上台後才漸漸中興。
宋太宗當時就與大臣討論過:“幽州四面平川,無險可守。他日收復燕、薊,在古北口之隘據其要害,不過三、五處,屯兵紮寨,自此絕契丹南牧之患。”之後,他藉着遼朝主少國疑的時機發起北伐。
面對宋軍壓境,契丹州郡長官一開始也無力抵抗,不是望風而降,就是棄城而走。
可宋太宗是怎麼打這場仗的呢?他堅持“將從中御”,打輸了還要將士們給他背黑鍋。東路軍在岐溝關大戰慘敗後,宋太宗將敗將羈押大牢,準備下獄處死,曹彬等元老也遭到貶官。
曹彬實在是太冤了,為人厚重的他原本不願輕敵冒進,進入涿州(今河北涿縣)後一直與遼軍周旋。可其手下諸將卻紛紛請戰,主張直取燕京,主將曹彬竟“不能制”,冒險進軍之後,大敗而歸。
這個“領十萬甲士出塞逼鬥”,本身就是個弔詭的事情。曹彬不得不出兵,是因為,中央的指示變了。宋太宗看到北伐進展順利,企圖一戰成功,一改“持重而動”的戰略,這才有東路軍冒進,曹彬“不能制”手下諸將的情況。
曹彬失敗後,卻主動替皇帝承擔了罪責。宋朝史書將罪責全部歸於曹彬,實為宋太宗開脱,而宋太宗也毫不客氣,説:“為戎人所襲而敗,此責在主將也。”
楊業之死,也有宋太宗一份責任。
東路軍潰敗後,楊業向主將潘美建議,應該避遼軍鋒鋭,分兵誘開其主力,在谷口埋伏3000弩手,以此保護軍民南撤。可監軍王侁[shēn]反對楊業的聲東擊西之策,還譏諷他避戰畏敵:“你一個率領數萬精兵的大將,竟怯懦至此。”
監軍是皇帝的代言人,反正領導説的就是對的,不是對的,也能解釋成對的。楊業只能戰死沙場,以報君恩了。這次背黑鍋的是主將潘美,他在後世小説中,成了迫害楊家將的奸臣潘仁美。
只為成功找方法,不為失敗找理由。這句話看起來很雞湯,也有幾分道理,但宋太宗趙光義可能不懂。
與宋太宗居中指揮、派監軍控制軍隊的做法相反,蕭太后是知人善任,賞罰分明。史書稱她“有機謀,善馭左右,大臣多得其死力”。
宋軍來勢洶洶時,她將舉國兵力交給大將耶律休哥等全權統領,針對宋軍分兵合擊之勢,決定先集中兵力抵禦曹彬東路主力,再抵擋進攻雲州的潘美等。她本人與遼聖宗、韓德讓親臨燕京前線督戰,還特許將領先斬後奏的“專殺”之權,以此統一軍前號令。
由此,蕭太后徹底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並對宋軍展開了殲滅性打擊。史書説,“岐溝之蹶,終宋不振”,這一戰改變了宋遼戰爭態勢,成為宋朝對遼戰略的拐點。
5、澶淵之盟,以戰議和
蕭太后打宋軍打得夠狠,但她不是小説中的戰爭狂人,其治國方略一改遼初的極端民族政策與剝削暴政,旨在緩和內部矛盾,從中可見她仁慈的一面。
遼初,契丹貴族將所掠的州縣、人口編為“頭下軍州”,這些地盤歸王公貴戚所有,可建堡寨、安置奴隸,擁有一定獨立性,賦税一部分交國家,一部分交頭下領主。
蕭太后為加強中央集權,不斷削弱這些貴族大臣的權力,下令州縣官吏必須聽令朝廷。她攝政時,遼朝與宋戰火頻仍,也俘獲了大量人口,但大多不再編為奴隸,而是使其成為平民,保持原來的生活。
蕭太后還下詔,奴隸犯法,主人不得擅殺,全部交由政府處理;她對番漢法律不平等的現象也進行了改革,遼初契丹人毆打漢人致死,只需賠償牛馬,蕭太后卻規定,以後無論契丹、漢人,“一以漢法論”。
有一次,一個叫耶律勃古哲的契丹貴族知法犯法,殘害百姓,蕭太后得知後嚴格執法,命人調查。耶律勃古哲曾參與對抗宋將曹彬的戰役,也算是一個功臣,但蕭太后還是依法以“大杖決之”,把這個契丹貴族打得皮開肉綻。
有些史書,滿紙盡是國仇家恨,蕭太后也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實際上,她的寬鬆政策在當時甚至吸引了北宋邊境的百姓,還有不少貧民前來歸附。如統和元年(983 年)二月,北宋與遼朝沿邊七十餘村的百姓越過邊境,投奔遼朝;同年五月,又有千餘户百姓來投。
晚年,蕭太后留給遼朝最寶貴的“遺產”,是奠定宋遼百年和平的澶[chán]淵之盟。
1004年,蕭太后時隔多年再度揮師南下,與遼聖宗親自駕御戎車,指揮20萬大軍南叩宋廷,一路勢如破竹。
此時,宋朝在位的皇帝是宋太宗之子宋真宗,他本來想聽從大臣建議,跑路逃往四川,只有宰相寇準力排眾議,一把拉住了他,勸他御駕親征。
宋真宗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之下,來到了前線的澶州(今河南濮陽),看着遼軍黑雲壓城,宋真宗很慌,對面的蕭太后也有苦難言。在耶律雙雄斜軫、休哥相繼去世後,遼朝出現了人才斷層。這一次,遼軍打到河南已後勁乏力,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主將蕭撻凜更是在陣前被宋兵射殺,遼軍鋭氣大挫。
無論是發動戰爭的遼朝,還是倉促迎戰的宋朝,都是奔着和平去的,雙方和談從遼軍南下之時就已經開始,蕭撻凜之死,正好為議和提供契機。最終,宋遼達成協議:宋真宗尊蕭太后為叔母,遼聖宗稱宋帝為兄;宋朝每年向遼交納銀帛30萬;雙方以白溝河為界,互不招納降附,邊境解除戒嚴,增築城寨,開掘河道。
當宋朝使者回去告訴皇帝,遼朝只要30萬歲幣時,宋真宗樂開了花,隨手就給使者大加獎賞。對這位皇帝而言,澶淵之盟並非恥辱,還是一次外交勝利,畢竟宋朝家大業大,哪會在意這點小錢。
蕭太后執掌遼朝權柄近四十年,與宋朝打了大半輩子仗,最後一次沒贏,卻也不虧,直接跟對手大撈了一筆,還留下了好名聲。才華、愛情、權勢,她一生樣樣俱全,不需要徒有虛名的皇位,也不需要默默做配角,每一次投資,都必定有回報,當時宋、遼最牛的帝王將相誰都玩不過她。
這才叫真正的人生贏家。
尷尬的是,她去世後卻被後世文人寫進了楊家將的故事中,一生功績無人問,那些虛構的惡名,倒是傳得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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