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的贏家,是別國
冷戰絕不好玩。
由“核恐怖平衡”和外圍局部熱戰維持的美蘇“冷戰”狀態,對雙方而言都是巨大的損耗。尤其是蘇聯,當年將自己與阿富汗和越南“綁定”的教訓,值得後人記取。
蘇聯傾頹,早有端倪
過去,“冷戰”發生在兩大對立的陣營無法征服對方的時候,通常以核心國家之間的軍備競賽和對於外圍國家的爭奪為標誌,也可稱為慢性戰爭、可控戰爭和代理人戰爭。
比薩斜塔如果倒掉,肯定不僅是因為最後幾周的暴雨,或無限制的遊客攀爬。它的姿態,預示了它最終的結局。
蘇聯的大廈將傾,在其國力鼎盛時的1980年前後就有端倪了——當時莫斯科的大戰略過於向國外傾斜,後來又上了里根“星球大戰”計劃的當,最終在1991年底解體。
就在解體前不久,蘇聯還在挪威以北的巴倫支海,將多枚重達數十噸的洲際導彈“放了煙花”,以此震懾歐洲小國。
(1991年8月6日,蘇聯海軍在巴倫支海進行了代號為“河馬二號”的軍事演習,搭載16枚洲際導彈的“新莫斯科夫斯克”號潛入巴倫支海,16枚洲際導彈破水而出,全部成功發射)
但之後,
在後果變得不可收拾之前,輝煌期蘇聯的勢力範圍仍然令人印象深刻。比如,蘇聯一個國家的面積佔世界1/6,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產油國、第二大工業國,重工業甚至超過了美國。波蘭、東德、捷克、匈牙利、古巴、埃塞俄比亞等數十個國家,都曾長期倒向莫斯科。
從軍事上看,蘇聯的陸軍和戰略導彈部隊實力世界第一,海軍實力世界第二;蘇軍在越南、古巴等國擁有眾多軍事基地,華沙條約組織也足以頡頏北約。1981年,蘇聯舉行了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軍演,“以平方公里為部隊數量的計算單位”。
1981年,蘇聯舉行了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西方-81”軍演。圖為正從波羅的海上的登陸艦上卸載的蘇軍坦克
然而,投資坦克(平均壽命30年)不如投資年輕人和新興行業。
蘇聯並不缺乏高科技人才,他們較早研發出了數控機牀、晶體管計算機、三進制計算機、移動電話等,可惜沒有得到市場化普及的機會。
由於工業強軍路線,除了人造衞星和太空站等“軍民兩用”技術驚豔世界,蘇聯的民用科技自主研發之路並不通暢,後期乾脆轉向了“技術移植”,即仿製和抄襲西方產品。
與此同時,為了保持一系列軍用技術的獨家,蘇聯阻塞“軍轉民”道路,導致其絕大多數軍用發明無法進入國民經濟領域。科學家發表論文難、知識成果轉化難、財務自由難,年輕人遂不願在國內坐科研冷板凳。
某種程度上,
蘇聯當時裝備的最新式坦克T80
美國政府雖然沒能預見蘇聯的突然解體,但是對蘇聯的本性有着深刻洞察。
1946年2月22日(週五),感冒中的美國駐蘇聯大使館代辦喬治·凱南向國務院拍發了一封5000多詞的長電報,揭示了蘇聯與美國分庭抗禮的野心,成了二戰後初期美國“冷戰遏制”政策的起源。
11天后,已經下台大半年的英國前首相丘吉爾,應杜魯門總統之邀在美國發表了針對蘇聯的“鐵幕演説”。
但冷戰真正開始,要等到一年後(1947年3月12日)杜魯門在美國國會發表諮文提出杜魯門主義,宣示與控制東歐的蘇聯分道揚鑣。
而從1948年6月開始,蘇聯“封鎖西柏林”長達近一年,是冷戰時期的第一次重大國際危機,並首次造成了人員傷亡。
第一次柏林危機結束後不久,美國參議員麥卡錫利用“抓蘇聯間諜”運動,誹謗、迫害美國政界、教育界和文化界的親蘇聯人士。直到斯大林去世、朝鮮戰爭停戰的次年(1954年),這一運動才偃旗息鼓,但對美國社會的傷害已難以挽回。
(1948年6月24日,蘇聯為了抗議美、英、法三國合併德國佔領區、迫使西方陣營停止籌建西德國家,切斷了柏林的水陸交通並中斷了對西柏林的一切供應,以此向美國施壓。美英則出動大批飛機,向西柏林250萬居民日夜不停空運糧食和日用物資,並對蘇佔區實施反封鎖,史稱第一次柏林危機,並形成了第一次美蘇冷戰的高潮)
美蘇冷戰,前後持續了近45年,佔蘇聯歷史時長的65%。
這麼看來,冷戰對蘇聯沒那麼糟,熱戰對美國也似有幫助。
第三國熱戰,第四方得利
實際上,絆倒蘇聯的不是曾伴隨它幾十年的狹義冷戰本身,而是它崛起後為贏得幾場熱戰所付出的高昂成本。在壟斷真理的體制問題之外,是
最常被提到的,是1979年12月蘇聯入侵阿富汗。
當時,阿明總統通過政變在阿富汗上台未久。為了防止莫斯科“經營”數年的阿富汗倒向美國,蘇軍悍然衝進總統府,打死阿明,將卡爾邁勒扶上台並宣稱阿富汗發生政變,蘇軍系應邀進入阿境。
“大象打架,草地遭殃。”除了一位小女兒外,阿明的4位妻子和23個子女也被蘇軍全部殺害。
軍事上開局“良好”,蘇聯人卻沒想到,由於周邊多國和美國的介入,此仗一打就是10年。阿富汗約100萬人死於戰火,600萬人被迫逃離家園。以後的多屆聯合國大會上,蘇聯都遭到各國的強烈譴責。
1979年12月,蘇聯入侵阿富汗。圖為在阿富汗準備執行任務的蘇軍特種部隊
這10年裏,蘇聯先後有150多萬官兵在阿富汗作戰,累計傷亡5萬餘人,耗資450億盧布。撤軍後,蘇聯自己的人民代表大會甚至通過決議,認為蘇軍侵阿違憲,“理應受到政治和道義譴責”。
蘇聯解體後,那些侵阿老兵陷入生活底層,被稱為“劊子手”“罪犯”,遭到社會歧視。許多人後來報名參加了車臣戰爭,一些人當了警察後成為某種社會公害。
除了蘇聯侵阿事件,
1979年初,越南軍隊在柬埔寨反叛者韓桑林、洪森等的支持下,佔領了柬埔寨首都金邊,推翻了紅色高棉政府,引起了越南北部邊界另一側的“自衞還擊”。越軍在兩個方向的戰鬥,分別持續12年和10年,削弱了蘇聯實力,也重塑了中美蘇“戰略三角”。
1979年,越南佔領下的柬埔寨,金邊城內空無一人
在整個80年代,尤其是中後期,國際油價被沙特等親美國家“摁在地上摩擦”,蘇聯經濟由此不斷“失血”。莫斯科頂多是通過向印度、東德等國賣軍火、石油或站台,才有了點止損的本錢。但
當蘇聯對第三世界援助的事實和數據(875億盧布到期債權無法清償)被一些學者公佈後,民眾的幻滅情緒和譏評諷言,使蘇聯在第三世界的進一步介入,在國內成為一個麻煩且危險的政治議題。
東亞個別國家雖然“後怕”於蘇聯解體帶來的巨大地緣政治真空,但在當時,卻樂見這個蘇維埃聯盟的海外牆腳——從尼加拉瓜(奧爾特加政權)到南也門,從埃塞俄比亞(門格斯圖政權)到阿富汗(納吉布拉政權),被一一挖空。
1980年1月,蘇聯士兵在進入阿富汗期間,在印度庫什山脈與坦克合影
歷史上很多例子説明,當老大、老二視若仇讎時,往往有老三、老四幫助老大對付老二。而老大要做的,就是為這種“以多欺少”的行為安一個正義的名頭,或者通過挑釁老二來勾起戲劇性的衝突。
其實,包括持續近20年的越南戰爭(1955-1975年)在內,美國並未在亞非拉的局部熱戰中,佔到蘇聯多少便宜。即便後來東歐國家相繼投靠西方,也還有像柬埔寨、安哥拉這樣的國家,在冷戰結束後是原來親蘇聯的一方勝出。
是該歇一歇了。對比老布什打海灣戰爭時的雷厲風行(蘇聯在安理會投了贊成票),特朗普在面對伊朗、委內瑞拉時的猶豫不決説明,美國意識到了“在第三國熱戰,讓第四方得利”的老問題。
越南戰爭期間,村莊被毀,越南人帶着家人四處逃離。圖為兩名越南兒童看着一名持有M79榴彈發射器的美國傘兵
但在兩極對峙時期,“冷和平”也無法維繫,冷戰算是“最不壞的一種戰爭”,避免了世界大戰捲土重來。何況,冷戰時期存在廣大的中間地帶,像印度曾參與組建的“不結盟運動”,存續至今已有一甲子、120個成員國。
冷戰已逝,即便當下沒有過去那樣的冷戰土壤,冷戰的種子也隨處可見,只待合適的氣候便能發芽。最近,印度在軍事上不敵中國,就拿TikTok、微信等59款中國APP出氣,也是一種冷暴力。
後冷戰時期,如何反戰?
當地時間7月23日,剛剛結束了對歐洲訪問的蓬佩奧,在加州的尼克松總統圖書館發表了題為“共產中國與自由世界的未來”的演講。
這次演講與美方要求關閉中國駐休斯敦總領館之間是有聯繫的,可以説是特朗普政府對中國步步緊逼的預謀動作。其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要讓美中關係看起來更像是在打冷戰。
儘管中美有陷入新冷戰的風險,但新冷戰畢竟還只是一種動向,並未成為鐵板釘釘的事實。因此,思考如何避免新冷戰,不能説不合時宜。
在人類軍事史上,冷戰不常有,兼併戰爭卻層出不窮。我們不妨思考:對於一個正在擴張期的大國,民間如何發出“反戰”的呼聲?
這當然很難,即便是對“山巔之城”而言。
美國國內爆發的反對越南戰爭的示威遊行
美國在1790年定都華盛頓時,只有不到13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至今增加了6倍多。美國“民主之父”傑斐遜,曾經指望“自由帝國”最後佔領古巴,甚至吞併加拿大、墨西哥。
不過,傑斐遜之後麥迪遜和門羅這兩任總統,誰也沒有向古巴下過死手。直到1846-1848年的墨西哥戰爭,美國才第一次在別國土地上正式作戰。但美國國會滿足於獲得加州、得州等地,不同意國務卿奪取整個墨西哥的計劃。韋伯斯特、道格拉斯、科温、林肯等人,都是當時著名的反戰人士。
後來林肯上台,美國內戰爆發,卻意外解放了黑奴。之後美國重新崛起,1898年西奧多·羅斯福出征古巴大勝,美國順勢奪得菲律賓、關島等地。但又一次,他後面的兩個總統——有過統治菲律賓教訓的塔夫脱,與大學校長出身、滿腦子和平思想的威爾遜,制止了美國的擴張狂熱。
1846-1848年的墨西哥戰爭,是美國第一次在別國土地上正式作戰。圖為1847年,美軍攻佔墨西哥城
學者黃鐘認為,各種政體的國家都會犯錯,比如對外侵略。但是,在共和政體中,權力受到多方面制約,公民能夠頂着民族主義的壓力,持續反戰;當本國一時戰敗時,反對黨就會獲得機會迫使國家退出戰爭,使之很難“一條道走到黑”。
相反,專制政體缺少權力制約,錯而難改,一錯再錯,難免衰亡——軍國主義階段的日本和德國,就是典型。
這種權力制衡也可以來自外部,只不過那時“疾已在骨髓”,需要刮骨療毒。二戰期間,德日處於“劣質制度與劣質公民”的惡性循環之中時,外來的健康力量(美國為首的同盟國)給予其巨大的改造動力,幫助其被壓制的反戰者翻身,又藉助這些人的道德形象,喚醒被戰爭洗腦的國民。
像德日這樣的修正主義國家,崛起之初都承諾過和平,但等勢力坐大後就傾向於武力改變國際秩序。可見,
1965年6月18日,越南戰爭期間,第173空降旅大隊正在越南南部的福榮機場執行防衞任務,士兵的帽子上寫着“WAR IS HELL”(戰爭既是地獄)
相比德日,蘇聯在冷戰的氛圍中,追求一種平行秩序,並不尋求立即推翻西方世界的主導地位。這個“對峙為主、不乏緩和”的過程很漫長,核心國家之間的關係有起有落,至少美國民間“反戰”的機會並不少。
1959年,在和尼克松(時任美國副總統)於莫斯科進行“廚房辯論”之後,赫魯曉夫訪美,點名與瑪麗蓮·夢露共進午餐;夢露次年也隨她的克格勃情人,秘密訪問了蘇聯。
那段時間,戰後美蘇關係第一次緩和,但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破壞了這一氣氛。赫魯曉夫後來同意從古巴撤出核導彈,但以美國承諾不侵犯古巴,並且美軍私下從土耳其撤出導彈為交換條件。
勃列日涅夫上台後,蘇聯趁美國陷入越戰泥潭,縮小了與美國的實力差距。從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美蘇領導人互訪頻繁,並簽署了《美蘇限制戰略核武器條約》,標誌着雙方關係第二次緩和——這也是美國國內持續“反戰”的成果。
1973年6月16日,勃列日涅夫訪美,尼克松送給勃列日涅夫一輛深藍色的林肯大陸
而在家庭出身比較複雜的戈爾巴喬夫(斯大林時期,戈氏外公蹲了14年大牢,爺爺曾被流放西伯利亞)上台後,蘇聯經濟不景氣,對外戰略收縮,促成美蘇關係第三次緩和。1987年裏根總統甚至站在柏林牆下,隔空呼籲戈氏“推倒這堵牆”。
儘管戈氏也試圖進行政治改革,但在經濟上“勝驕敗餒”的蘇聯,最後還是內部矛盾大爆發,走向了自我解體。
嘗過冷戰滋味的,大都心有餘悸。願冷戰不再來,可視為一種樸素的反戰情結。但心願遠遠不夠,因為有太多的“温柔陷阱”誘惑着某一方墜入,常常是通過所謂張揚國威的形式,也有被所謂盟友拖累的原因。
當前,中國在向經濟“次中心”區域——南海周邊和內陸歐亞地區擴展影響的過程中,借“一帶一路”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為國際社會所廣泛認可,與此同時,也要防止“過度擴張及戰略透支”,避免引入西亞不穩定因素。
“少看金燦榮,多讀時殷弘。”瞭解其他陷進去的強權都吃過什麼苦,自己也許就能繞道而行、擇善而從了。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謝奕秋
編輯 | 鄭嘉璐
排版 | 阿麗菜